宁国府,前厅。
黑压压的来了满满一堂族人,贾琮随贾政进门后,只他认识的就有贾代儒、贾代修、贾敕、贾效、贾敦、贾珩、贾珖、贾琛、贾琼、贾璘、贾蔷、贾菖、贾菱、贾芸、贾芹、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贾芳等等。
还有不少他认不全的。
贾家自高祖起,往下足有二十房,族人究竟有多少,贾族人自己都说不准。
只都中这八房,正经子弟都有百余人之众。
而百年繁衍下来,虽开枝散叶众多,只是子孙多了,也就不稀罕了。
毕竟都是一个祖宗,有的人过的锦衣玉食,有的人勉强只混个温饱,寒碜度日。
心里生怨不平,自然亲近不起来,也只这等时候红白事时才会相聚。
贾政与贾琏、贾琮到来后,除却贾代儒、贾代修两个代字辈外,其余兄弟子侄及孙辈纷纷起身相迎。
众人面色都绷的紧紧的,谁也没想到,一族之长贾珍正当壮年之际,竟会忽然暴毙而亡。
真说起来,贾珍这个族长当的并不算差。
逢年过节,总会将许多东西分给族里过的困难的兄弟子侄。
长辈跟前也有孝敬。
贾代儒这样连个生员功名都没取得的远支长辈,都落了个管教族学的差事,每年落下许多银财来。
因此此刻不少人都落下泪来,哭问缘由。
贾政叹息一声,当着贾琏、贾琮的面却说不出谎话来。
只摆摆手,落泪让贾琏道。
贾琏只能说是吃酒吃多后摔倒在地,呕吐物呛住喉咙,给憋死了。
贾代儒老泪纵横,却满是惊疑道:“好好的怎会如此?珍哥儿一族之长,如此尊贵,难道身边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其余人纷纷疑惑,贾琏有些耐不住便道:“大老爷脾性你们还不知,今日吃酒后躁的很,没让人跟,自己栽倒在宁安堂,等人发现时已经迟了。明日宗人府必会派人来验,到时候就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了。”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虽还怀疑,却也不再多想了。
是啊,虽然豪门承爵人暴毙而亡总会让人多想,可还有朝廷宗人府那一关。
再者,宁国府里只贾珍父子爷俩儿,贾珍就贾蓉一个儿子,爵位早晚落到贾蓉头上,不存在争夺害命的可能。
所以众人也就按下不表。
贾琮上前拜见贾代儒,以学生礼见之。
贾代儒虽然为人迂腐,但性子方正。
当初正是他在贾族中为贾琮扬名,逼的贾赦夫妇不敢再下毒手。
自贾琮出来后,三节两寿之礼便不曾断绝过。
见他当众行礼,虽然现在不是笑的时候,可贾代儒还是满脸的欣慰。
旁人见之也纷纷暗自点头,随即又说起贾珍的丧事来……
贾代儒、贾代修都是年老经事多的老人,将该注意的事都提点到,贾琏、贾琮听进心里。
此时的丧事远没后世那样简单,停灵三日便可下葬。
尤其是公候勋贵之家,要请钦天监阴阳司来择日,择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
这四十九日单请一百单八众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度前亡后化诸魂,以免亡者之罪。
另设一坛于宁安堂,使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醮。
这四十九日光景也足以让诸多亲朋故旧,远方亲属归来奔丧。
还要在这段日子里在祖坟之地建造陵寝,四十九日后下葬。
极其繁杂。
莫说不通庶务的贾政,就连贾琮、贾琏一一记下后,都觉得吃力。
这四十九日熬下来,非得累死人不可。
好在贾政也体谅他二人辛苦,命贾琼、贾琛、贾芸、贾蔷四人相助听命。
指派罢,贾琮与贾琏正出去要赶紧办事,就听到偏厅灵堂处传来大哭声。
这熟悉的声音,令贾琏眉头皱起。
贾琮见之,想了想,对贾琏道:“二哥,虽然我还小,但也听说夫妻间没有隔夜仇。到了今天这一步,你和二嫂都有问题,所以才该相互体谅。”
贾琏叹息一声,苦笑道:“三弟,你不知你二嫂那脾性,她认为是我丢了爵……怕是要恨我一辈子!”
贾琮呵了声,道:“刚开始自然难接受,不过她难接受的时候,是在和我放对,下了几次狠手对付我。如今过了这么久,我想她也明白过来了,爵位没了,有二哥在就足够了。
二哥怕不知道吧,二嫂的嫁妆被太太收了去,中秋给王家送节礼,她是当了身上最后两件头面换来的。她过的实在艰难……我都不记恨她坑我,二哥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你有我无辜不成?”
贾琏闻言,讪讪一笑,又想起当初两人的恩爱来,迟疑了下,道:“三弟,你说我现在去看她,她会不会以为我伏低做小,往后就怕了她要低她一头?”
贾琮好笑一声,道:“我不大明白夫妻间到底该怎样,但我想,一段关系的维持,不管是亲情还是友情,都一定要彼此尊敬和包容。尊重人格优点,包容缺点,有了这两点,总不会差。”
“尊重优点……包容缺点……”
贾琏生生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笑道:“三弟果然有大智慧,我好似明白了,成,我这就去看看!”
走了两步,却又情怯,他是真的怵那个要强的妻子。
他知道王熙凤是多么期望妻以夫贵,可如今他丢了爵位……
如今两人相敬如冰,其实倒不是王熙凤说了他什么,而是他自己一直在犯怵。
贾琏回头看向贾琮,干笑道:“要不……三弟与我同去?”
贾琮无奈的点点头……
……
偏厅灵堂处。
王熙凤跪地大哭,以尽亲情之义。
不过……
她哭成这样,倒也不只是哭贾珍,亦是哭她自己。
她没想到,竟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复出……
一旁丰儿一起落着泪哭劝着,在平儿走了后,丰儿就是王熙凤最贴心的丫头。
贾蓉当孝子跪在一旁,看着这主仆俩哭成这样,渐渐平静下来的心里,有点莫名其妙。
只是见王熙凤一张俏脸哭的梨花带雨,眉眼怜人,跪伏在那里的身子玲珑有致,不由有些眼晕……
正想入非非间,却听门口处传来脚步声,忙耷眉垂目,余光悄悄瞥着,就见贾琏、贾琮到来。
“呀!二爷和三爷来了!”
丰儿眼尖,看到二人后忙通风报信道。
正在伏地大哭的王熙凤闻言后,身子一僵。
继而就听闻之前恨的牙根疼,却也常常想念的声音响起:“行了,别哭了。老太太让你到这边管事,你若哭坏了,岂不辜负了她老人家的心意?这么大的人,也该懂点事了……”
“咳咳!”
贾琮站在一旁,仰头咳嗽了声。
这个时代,不管女方再怎么强势,可男人面上的“爷们儿”架子也不会放下。
前世凤姐儿过生,贾琏趁机偷了鲍二家的,被捉奸后,反倒提剑要杀凤姐儿。
到后来也不过是低头道个恼就了账……
贾琮愈发看明白了,与其说贾琏畏惧王熙凤,不如说他见妻子如此强势精明,畏惧心中的自尊。
好在因贾赦“教化之功”,让他性子软弱,不然只这等心态,换个要强性子的,非得将王熙凤折磨死不可。
王熙凤听到贾琏之言,心中泛起冷笑,不过也庆幸有了台阶可下。
虽然无奈,可正如贾琮之前对贾琏所言,总还要继续过日子。
老这样相敬如冰下去……她毕竟姓王,贾琏才姓贾。
没了贾琏,她在贾家根本没有立足之处。
往日里贾母虽总说,这个孙媳妇比孙子还好,可真到危难时候……呵呵。
所以,王熙凤正准备就坡下驴,却听到那声咳嗽声……
王熙凤心头猛然一颤,想起了前儿贾琮对她说的话,他说,用不了多久,她就能柳暗花明,比先前更忙了……
看着灵堂上贾珍凄惨无比的尸身,王熙凤生出一个打骨髓里颤栗恐惧的念头,怎么都压不下。
难道和他有关?
贾珍才多大点,素来也没听说有什么恶疾,怎会……
他怎么知道,她马上就要更忙了……
每一个念头,都如最惊悚的噩梦般,让王熙凤生出无限恐惧。
可是她这边恐惧着,那边贾琏没有得到回应,脸上却彻底挂不住了。
“哼”了声,一甩袖子,转身离去。
这等夫妻之事,贾琮也只能点到为止,不好再劝。
他轻叹一声,道:“二嫂起来吧,原以为中秋这几日,家里实在忙不过来,老太太、太太就会让二嫂出来,前儿我听兰哥儿说他娘累的快熬不住了。没想到这边府上发生了这样的事,便将你荐给了老太太、太太。你多费点心,等忙完这边,老太太就要将你喊回去了。”
听贾琮这般说,王熙凤“啊”了声,这才反应过来。
是了,定是如此。
否则,好端端的他凭什么要害贾珍?
好好的一个人,也不是那样好害的。
竟是她自己多想了……
念及此,王熙凤又后悔之前忘了搭理贾琏,不过这会儿也顾不得许多,先起身谢过了贾琮。
又见秦可卿带着宝珠瑞珠两个丫头过来,原来也是听到她的大哭声,过来相劝。
两人见面自然又哭了回……
贾琮见贾蓉看也不看秦可卿一眼,微微皱起眉头,淡淡道:“蓉哥儿。”
贾蓉忙抬头,强笑一下,应道:“诶,侄儿在。”
贾琮还显稚嫩的脸上,多了层威严之色,看着贾蓉告诫道:“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多思也无益。你如今年纪不小了,往后当思量该如何照顾好家人,担当起你该担当的。
不要因为一些上不得台面的阴私琐碎心思,闹的家宅不宁。
若因此惹出是非来,再牵连出旧账,到时候你自己思量是何后果。”
贾蓉闻言,只觉心事被这个小叔叔全看破,慌乱之余,也被贾琮的神色镇的心惊胆战,忙保证道:“三叔放心,侄儿断不敢胡来,一定好生孝敬太太,也……也照顾好家人,不给外面可趁之机,也不敢辜负三叔的教诲……”
这一刻,贾蓉完全忘了几年前,他俯视贾琮如小丑的往事。
如今的贾琮,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化成为真正威严的长辈。
贾琮见他如此,便没再多说什么,贾琮也知道,这种话的作用未必有多大,贾蓉心中的心结,只能靠他自己去想通。又与凤姐儿和秦氏点点头后,转身离去。
看着贾琮清瘦却又挺立如松的背影,王熙凤和秦可卿二人的眸眼中,目光渐渐复杂迷离,这才是男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