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的夜,毕竟短了一些。
卯时左右,天已经蒙蒙亮了,西苑到处张挂着的大红灯笼仍然点着,照亮着黑黢黢的宫殿楼宇,也照出长廊下曲曲折折的道路。
一条二三十人组成的队伍,从长廊尽头整齐的走来,到近处才看清,原来是一队身穿大红麒麟服的禁卫,后面跟着四个穿飞鱼服的锦衣卫,而四个锦衣卫中间,夹着个内穿湖蓝儒袍,外套羊皮夹袄的青年。那青年正是沈默。
一边走着,沈默一边胡思乱想道:‘如果出去后有人问,皇宫大内是个什么样子,我该怎么回答呢?看来多半是要故作神秘了……’从踏进宫门的一刻开始,他便被这些彪形大汉层层围着,根本看不清前后左右。
就这样被裹挟着,走到一座宫殿外。领头的侍卫通禀一声,殿门便无声打开,侍卫头领对沈默道:“你自己进去吧,至于北司的兄弟,还请在偏房等候。”
朱十三点点头,给了沈默一个‘祝你好运’的眼神,便带着手下离开了,那队大内侍卫也跟着头领继续巡逻去了,就剩下沈默一个,孤零零的站在大殿门口。
“进来吧……”里面传来个苍老的声音。
‘乖乖,这皇帝也太平易近人了吧?’沈默大为吃惊,只好乖乖的迈过门槛,进去殿中。
两个小道童将殿门重又关上,沈默只见大殿之中,点着九排红烛,烛火闪闪烁烁,轻烟飘飘袅袅,时而爆出一声脆响,映衬着空旷的大殿愈发清寂。
借着明亮的烛光,沈默看到大殿中央摆着个八尺多高的三足加盖八卦炉……上方按照八卦的图像镂着空,从镂空处还不断向外氤氲出淡淡的白烟。
他正在打量那个铜炉时,便听炉子后面有人道:“你过来。”
沈默便依言过去,只见一个须发苍苍的老道士,身穿八卦紫绶仙衣,手持着拂尘,盘膝坐在紫色的蒲团上……看这老道的年纪,少说也得七八十了,与陛下并不相符。
看到他的犹豫,老道士淡淡道:“贫道陶仲文。”
“原来是天师,学生失敬!”沈默赶紧行礼道。
“你坐下。”陶仲文并不抬头,只是用拂尘指一下对面的蒲团,又吩咐小道童道:“把炼丹炉生旺了。”
“是,师祖。”两个小道童便开始一起拉动风箱,那炼丹炉的火光骤亮,大殿里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在那‘呼哒呼哒’的风箱声,和噼里啪啦的烧火声中,陶天师从手边的水盆里,捻起一支清脆的柳条……看那上面还有绿叶呢,也不知是从哪弄的。老道士终于开口道:“不要动,让贫道为你祛除晦气。”
沈默赶紧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老道将那水淋淋的柳条甩到自己脸上身上,如是九下之后,老头又让他用那盆中的水洗手、洗脸,然后将那柳条投到丹炉中,便算是完成祛邪工作。
见老头已经收功,沈默心中涌起强烈的改行冲动……奶奶的,早知道当道士如此牛逼,如此轻松,我费那个劲读书作甚,一句‘天师,请收下我吧。’忍了又忍才没说出口。
陶天师须发皆白,身形枯瘦,但一双眼睛却深邃明亮,仿佛可洞察一切世情,沈默的心理变化也没逃过他的目光,淡淡一笑道:“很羡慕吧?”
沈默微一错愕,登时知道这老头已经活成精了,跟他说什么废话都没用,便点头道:“确实很敬仰,甚至有拜师的冲动,只是不知您老收不收?”
“收,为什么不收?”陶仲文竟然出奇的痛快,这让沈默彻底糊涂了,强效问道:“您老不是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陶仲文淡淡笑道:“如果你愿意,贫道便收下你这个记名弟子。”
‘原来是记名弟子,不是真让我当牛鼻子。’沈默这才放下心,又听他接着道:“那天蓝道行求我,让我无论如何都要帮帮你。我才设法让陛下提前出关的……”
沈默赶紧又行礼道:“您老人家的恩情,弟子永生不忘。”他顺杆爬的本事,比猴还厉害。
“看来是愿意给贫道当这个弟子了,”陶仲文快慰笑道:“贫道老怀甚慰啊,那就跟你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了。”
“学生……哦不,徒弟洗耳恭听。”沈默恭声道。
“贫道之所以帮你,是因为助人者人助之。”陶仲文苍声叹息道:“贫道今年已经八十一了,不瞒你说,老眼昏花,羸弱不堪,几年前就动了归隐田园,颐养天年的念想,却一直无法得偿所愿,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是否陛下的挽留太过恳切?”沈默轻声问道。
“那是一个方面。”陶仲文淡淡道:“但更重要的是,吾心有三忧,无法潇洒而去。”
“敢问是哪三忧?”
“一者,乃是‘居安思危’也。”陶仲文缓缓道:“自陛下御极以来,我道教便兴盛繁荣,至今已经如曰中天三十年了……可以说是创下五百年来之最。”
“都是两代天师的功劳。”沈默很有拍马屁的嫌疑道。
“不是我俩的功劳,只不过因陛下有道家慧根……千年以降,道释两门的兴衰,皆有帝王好恶而定,若赶上这代皇帝喜欢信佛,便像正德年间一样,全国毁道崇佛;若是下一代皇帝反过来,那就是现在这番光景。”
陶仲文无比清醒道:“我道家的核心是太极。太极者,生生不息也,却不是永远昌盛,而是存在一个盛极而衰、否极泰来的循环之中。皇上崇道,道门一洗先皇时的晦气,在全国毁佛除庙,是有些过犹不及了。其实沙门与我道家一般,都经历过数次法难,次次毁而复兴,破而后立。而复兴之后,带给道门的却是重重劫难,譬如会昌法难,唐武宗毁寺院四千有余,还俗僧尼二十六万之巨,禁佛不可谓不彻底,可宣宗一继位,佛寺即复,刘玄清、赵归真等十数道家真人命归黄泉,前事可鉴啊!”
虽然身为世俗之人,对佛道之争不甚了了,但沈默还是明白了陶天师的担忧,轻声道:“您老可是担心……将来佛家卷土重来,变本加厉的报复道家?”
“殷鉴不远啊……”陶仲文叹息一声,压低声音道:“老夫八十多了,随时可能撒手人寰,陛下修炼曰久,功力精进,十年之内必然玄功大成,白曰飞升,到时候新皇登基,就是我道门的大杀劫了。”
沈默心里不禁咯噔一声,暗道:‘怎们像是在暗示我,陛下最多还有十年阳寿呢?’但这话没法问,只能顺着陶仲文的思路道:“那天师的意思是?”
“我希望有人到时候能搭救道门一把,不要让我的徒子徒孙们,全变成无头之鬼……”说着,老天师竟然给沈默附身行礼,颤声道:“拙言,你能帮老夫吗?”
沈默忙不迭去扶老天师,哭笑不得道:“您老就是找人托孤,也要找阁老们,最不济也得是尚书侍郎之类,我这个带着罪的小举人能济什么事?”
陶仲文坐回蒲团道:“阁老?严阁老跟我年纪差不多,谁能熬过谁还不一定呢;李默这人,起得快,跌得也快,我不看好他;至于徐阁老,本应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惜他是个老滑头,关键时刻肯定自保为重,指望他太不靠谱。”说着定定望向沈默道:“拙言你能宁死都要维护赵文华,比他们都可靠多了。”
‘我管赵文华去死?’沈默心中郁闷,苦笑连连道:“我的人品是没问题,但您未免把我看的太高了吧,区区十年时间,我不可能入阁为相,说话管用的?”
“切不可妄自菲薄,”陶仲文摇头笑道:“为师我擅长相面,观你的面相,天庭饱满,隆准高耸,双目锐利,眉插两鬓,正是少年得志之相,三十岁左右便可入阁为相!相信我,老夫的预测从不出错。”
沈默仍不大相信,老道却道:“如果十年后拙言你仍未入阁,咱们的约定作废,如果你入阁了,请不吝相助,可否?”
都这样说了,沈默自然点头应下,像这种长期带条件的承诺,简直是所有承诺中最不累人的。
“至于其余两件事,都是到时可顺手为之的小事了。”陶仲文轻声道:“一个是我那不成器的孙子,败家肯定要在他这一代,到时候还请看顾则个。”
“这个没问题。”沈默点头道:“学生一定尽力。”
“第三个么……”陶仲文脸上突然现出一阵忸怩之色道:“你能永远不泄露,自己才是百花仙酒的真正主人么?”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