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把一个精明的老头骗得团团转,三分真实必不可少,剩下的七分,也要按照他愿意看到的方向去演绎,再加上诚恳的语气,很少有人不上当。
沈默便是个中高手,他用一套漂亮云手,将高校长忽悠的五迷三道,竟然真的相信了他的说法,有些憨憨的问道:“我将来能官居一品吗?”果然将他视为算命先生了。
“呵呵,当然当然。”沈默点头笑道:“不是说了么,富贵威武,位极人臣。”
“那……得多久啊。”高拱有些急切的问道。
沈默装模作样的掐指一算道:“三五七年吧。”
“三五七年?”高拱心中不禁狂喜,颇为激动道:“这么快?”
“到时便知,现在说不得。”沈默还是用老一套等着他。其实‘三五七年’这说法,是典型的模棱数可,三年、五年、七年,八年,十年,十二年,十五年都是可以牵强的,甚至二十一年,二十六年,乃至更多年,都可以讲得通,只是高拱今年已经五十多了,显然没有那么多年可等。
高拱又问道:“那你观接下来几年的朝局如何?”他其实想问,你看是裕王上位还是景王上位,只是没法那么直白,所以才改了个委婉的说法。
“这不是我能力范围了。”沈默摇头道:“一个人的命运,尚有面相可循,所以我等凡人可以窥得一二;但一个国家的国运,是由山河天象映衬的,只有圣人才能了解了。”也不能没边没沿的海吹,不然再傻的人也有醒悟的时候。
“哦……是这样啊。”高拱点点头,陷入了沉思。
沈默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他的下文,只好说自己还有事儿,便告辞出了祭酒的房间,心中暗暗嘀咕道:‘奶奶的,不会是白费口舌了吧?’
又过了两天,传来赵贞吉罢官的消息,之所以这么快,是因为老夫子没有等御史弹劾,而是先一步递交了辞呈,嘉靖帝念他多年勤勉有劳,没有再追究他的‘推诿’,恩赐他以尚书衔致仕,一应待遇照旧发放,也算是格外开恩了。
听到这个消息,沈默便让三尺去他家打听,看看他什么时候启程,好他送一送。
结果三尺回来道,赵部堂请他过去一趟,说是有些书想送给他。
人家都这么说了,沈默赶紧放下手头的活儿,请了假过去……在大明朝整体散漫的气氛中,严厉苛刻的高拱简直是个异类,在他手下做事,不得迟到不能早退,中途也不准溜号。还有什么上班时间不准聊天、不准打马吊、不准干私活之类,让手下人叫苦连天。
沈默也很不适应,尤其是每次有点什么事要请假的时候,都要面对高拱那张黑脸,就算最后被批准了,心情也会变得很糟。
不过今儿跟高拱一说,他竟然没有摆臭脸,而是一脸感慨道:“当年我初入翰林院,因为是北方人,又是一口河南话,时常被其他人取笑,多亏赵前辈处处维护我,这才让我在翰林院里立足,后来还教了我很多东西——直到如今,他也是我一直效仿的对象。”
沈默默然,没想到他俩之间还有些渊源呢。
便又听高拱道:“这次他被严党的人设计下台,我却爱莫能助,现在他要走了,我连送送都不能,心里实在是愧疚……”
沈默知道,他是代表裕王的,自然不能出面相送,以免给裕王爷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便轻声道:“赵部堂会理解的。”
“去吧,去送送赵大人,再帮我转送一份礼物。”高拱说着起身转到内室,一会儿出来后,手里捧着个酒坛子道:“把这个给他,他便明白我什么意思了。”
沈默看看那酒坛,上面没有任何标记,也不知是什么酒,只好接过来,点点头道:“您放心吧,我会送到的。”
便拎着那坛子酒出去,和三尺去置办了些礼品,就往铁扣胡同里的赵贞吉家去了。
那条胡同远离城中心,几乎都靠近城墙根了……明代的京城,虽然不如汉唐那般壁垒森严,不同阶层分城居住,却也有其分布规律。大体是以紫禁城为核心,住的越靠里的就越是权贵,住的越靠外的就越贫贱,像赵尚书这样,都住在外城墙根下了,绝对是个例中的个例。
轿子到了胡同外,便不得不停了下来,因为那胡同太窄了,根本进不去。沈默只好下了轿,三尺拎着礼物在头前开路,领着他进了胡同。前曰一场大雨,让地上的土道泥泞不堪,胡同里的居民便隔些砖头落脚,好有个进出的路。
三尺一边走一边道:“大人,您踩好了砖头,有些地方是要跳的,可千万小心点……”
沈默便小跳着前进,虽然没有失足,袍子却也被溅起的泥点弄脏了。要不是三尺来过一次,沈默绝对会以为他领错道了,这哪是堂堂部堂住的地方?虽然说国家财政紧张,京官发不下薪来,部堂们都带头只领半俸,但身为礼部尚书,大明的预备阁员,地方上的冰敬炭敬还是不会少的,怎么也不该混到这一步啊。
‘也许是为了少惹麻烦、不愿露富?’怀着这份猜测,沈默走到了赵尚书门前。
三尺上前敲门,里面便传来赵贞吉的声音道:“进来吧,门没关。”
三尺一推门,闪身让沈默进去,便见院子里铺满了席子,席子上摆满了书,赵贞吉正在与一个老家人,一边清点一边装箱,看到沈默进来,他才搁下手中一套《卫藏通志》,笑着招呼他道:“沈大人,你来了。”
“部堂叫我拙言吧。”沈默躬身施礼道:“在您面前,我当不起大人两个字。”
“呵呵,你也别叫我部堂了,老夫如今致仕,早把官位还给皇上了。”赵贞吉笑呵呵道:“叫我大洲吧。”
“还是大洲公吧。”沈默笑道。
“随你便啦。”赵贞吉笑道:“外面没个插脚的地方,还是里面请吧。”
“大洲公请。”沈默笑道。
两人便进去屋里,跟外面到处是书的拥挤相比,里面的摆设却再寒酸不过了,除了必要的桌椅家具,什么装饰都没有。
看沈默打量屋里,赵贞吉自嘲的笑笑道:“我这也算是‘家徒四壁书侵坐’了……为官三十年,唯一的积蓄便是外面那些书,拙言,当官可不要学我哦。”
沈默摇头笑道:“大人这话我不敢苟同,不学您的清廉自守,难道去学那些人贪污受贿吗?”
“呵呵,水至清则无鱼啊,太过清了就讨人嫌了。”脱下官袍的束缚,赵贞吉说话特别坦诚,道:“老夫用这一生,印证了个道理,个人名节和建功立业,就像鱼与熊掌,是很难兼得的。”
听到顽固不化的赵老夫子,都承认现实的无奈了,沈默缓缓点头,心中却百味杂陈,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赵贞吉只好自己打破僵局,笑道:“怎么,还带酒来了,莫非要给老夫践行?”
沈默回过神来,将那坛子酒奉到赵贞吉面前道:“这是高祭酒托我送给大洲公的,他说一切都在酒里了。”
“呵呵……这家伙,还神神秘秘的。”赵贞吉拿过酒坛子,顺手便拍开泥封,一股馥郁的酒香传来,他一闻,笑道:“原来是他们老家的杜康酒。”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沈默笑道:“原来如此。”
“原先经常跟他一块喝酒,他便总说哪的酒也不如他们河南的杜康,我跟他争,说我们四川才多名酒哩,这家伙便嚷嚷着要给我从家乡带一坛,好镇住我们四川人。”回忆起当曰的种种,仿佛就在眼前,赵贞吉摇头笑笑道:“可后来他成了裕王的师傅,便前怕狼后怕虎,把自个封闭起来,谁也不见,谁也不联系,我道他忘了这茬了,想不到还记着呢。”
说着便把两人面前的粗茶倒在地上,用开水冲冲茶碗,就往里面倒酒,他动作很猛,自然洒出来不少。
沈默面上浮现一丝苦笑道:“这可是高大人珍藏的……”
赵贞吉豪爽笑道:“酒嘛,不就是用来喝的。”又去取了一碟花生米,几根腌黄瓜,便跟沈默对酌起来。
喝了一会儿,沈默问道:“怎么没见夫人和贵公子?”
赵贞吉呲牙一笑道:“我那婆娘和儿子,一直都在四川老家呆着,无论我在燕京还是南京,都没跟在身边。”有人曾问他,你现在都是尚书了,完全有能力把家人接来团聚,为什么要长期两地分居呢?赵贞吉笑笑道:“我这个姓子当官,随时都可能卷铺盖回家,老婆孩子跟着我干什么?还不如在四川老家待着,图个安生呢。”
当时人还笑他杞人忧天,结果那话说了不到半年,赵贞吉就真的罢官了,也不知是料事如神,还是生了张乌鸦嘴。
圣旨一下来,他便与老家人赵安一起收拾行囊,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除了那些书,就啥也没有了,今天打打包,明天就可以开路了。
“老夫一生爱书成痴……”赵老夫子有些消沉道:“所发的薪俸除了基本吃穿外,全都用来买书。”
“那些书,是大洲公几十年积攒下来的吧?”沈默轻声问道。
赵贞吉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不怕你笑话,原先没钱没权,想要书而不得,几十年辛苦下来,也抵不上这几年攒下的多、精、珍,”说着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其中还有你们司经局的十来本呢,待会儿你拿回去吧。”
沈默摇头苦笑道:“我是虱子多了不咬,不差您这几本了。”
“怎么,司经局的库房缺书很严重?”赵贞吉吃惊道。
“您不是去借过书吗?”沈默道。
“没去过。”赵贞吉摇头道:“都是从别人手中买到的,只是看着有司经局的印戳,才知道是你们的。”
“那就更不用给我了。”沈默叹口气道:“现在大伙儿就那么个心理……公家的便宜,谁不占谁是王八蛋。我也真没法较真。”
“是啊……”赵贞吉感同身受道:“整个风气不转过来,何谈大明中兴?”
两人对着叹了会儿气,赵贞吉道:“你也看到了,我家里就我跟赵安两个,就算雇两辆大车,也装不下这么多书。”说着一脸肉痛道:“这可都是些珍本、古本、甚至还有孤本,我可得给它们找个好人家,不然可真是暴殄天物了。”
沈默笑笑道:“大可不必,您没听说过‘大运河快递行’吗?”
“是干什么的?”赵贞吉问道。
“他们是漕帮成立的,专营商旅运输业务,分部已经遍布全国了。”沈默有些自豪的笑道。由不得他不自豪,当初跟马五爷合伙成立的车马行,随着市舶司的兴盛,也跟着兴旺发达起来。七年下来,分号已经开到全国两京十一个省,从业人员十几万人,并顺势整合了全国的漕帮、沙帮、船帮,形成一股强大的隐形势力。
当然,没人知道他家在其中占了一半的股份。
听了沈默的提议,赵贞吉颇为意动,但寻思了一会儿,却又摇头道:“还是算了吧,我就带一车回去,其余的拜托你送给国子监吧。”
“为何?”沈默轻声问道。
赵贞吉叹息道:“那些书,都是用下面人奉上的冰敬、炭敬买的,是受贿所得,我千里迢迢拿回去,又该如何处置?是摆着,还是藏着,心里都不能安生了,哪里还是宝贝,不过一块心病而已。”
沈默又劝了几句,见他态度坚决,便不再说什么了。
赵贞吉看看他道:“那些书来路不正,我就不送你了,送你一本我用自己的钱买的吧。”说着起身,拿个用红绸包着的匣子,送到沈默面前,笑道:“其实这本来路也不正,是[***]。”
沈默脑海中马上浮现出‘金瓶梅’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心怦怦跳着,打开红绸布,一看是个木匣子,再打开匣子,便见里面静静躺着一般泛黄的书籍,上面只有两个字道《孟子》。
沈默不禁大失所望,心说您老不会是中了谁的掉包计了吧?
“翻开看看,”赵贞吉看懂了他的表情,笑笑道:“看看扉页。”
沈默轻轻掀开扉页,便见上面印着一行字道:‘钱塘书局绍兴三年印。’这才低呼一声道:“宋本的?”
“不错。”赵贞吉压低声音道:“你拿回去看看,跟现行的《孟子》比一比,就会发现,现本的书中,足足少了八十五段!”
沈默已经是个地道的大明人了,自然知道在本朝,孟子先生是不受待见的……其实比起总站在统治者立场上说话的孔子来,孟轲同志就是个以民为本的大愤青,当然不能讨得统治者的欢心。
孔子的许多话,都是直接站在统治者的角度说的,比如最著名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句名言,历代统治者都是见之如见爹娘,那叫一个心领神会啊,绝对的身体力行、照此执行、坚定不移。
又比如,‘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简单说,就是人要是孝顺就不会犯上作乱,一句话便奠定了历代皇朝以孝治天下的基调。
再比如‘事君,敬其事,而后食其禄。’之类,那就是教导臣子们要多奉献、少索取,更是让统治者们爽得不能自已,一直传到几百年后,甚至连外国人都奉为圭臬,一个叫山姆的大叔,便用他们那的方言,翻译这句道:‘别问国家给了你什么,先问问你为国家做了什么。’
所以历朝历代的统治者,不论他们文化程度高低,兴趣志向如何,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大家都爱孔夫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