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熙宫,谨身精舍中传来一下悠扬的玉磬声,萦绕在宫门内外。
李芳一下从泥塑状态解封,看一眼守在门口的两个道士,轻声道:“陛下收工了,把门打开吧。”
两个道士便用暗劲一提朱红的大门,向左右缓缓打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李芳深吸口气,便一拎袍角,进了精舍内,却不直奔嘉靖皇帝打坐的蒲团,而是先在殿中的紫铜香炉里,用一块厚厚的帕子包着手,拎出了一把精致的黄铜壶,又顺手往炉子里添了几块檀木,盖上香炉盖。
然后将铜壶中的水,倒进一个小银盆里,稍伸一指感受一下,发现温热正好,便从架子上拿下一块白毛巾,搁到银盆里端到了嘉靖的蒲团前。他趋近几步,将浸湿的毛巾拿起拧干,躬身轻声道:“主子,擦擦脸吧。”
嘉靖睁开眼,结果那温热正好的毛巾,缓缓敷在脸上,不禁舒服的呻吟一声道:“朕这次入定了几天?”
“回主子,正好十天,不多不少。”李芳轻声答道,说着一脸关切的问道道:“不知主子进益如何,过关了吗?”
“还差一点。”嘉靖叹口气道:“你掀开朕的袖子看看。”
“奴婢冒犯了……”李芳说着上前,将嘉靖的衣袖轻轻撸起,便见一个个暗红色的疮疤,看上去有些发亮,显然还新鲜着呢。他不由心疼道:“主子,怎么还没消去。”
“当初陶天师说,”嘉靖摇摇头,收回手臂道:“修炼曰积月累,总会遇到一些关卡,突破时是很痛苦的,但一旦过去了,便可延年益寿,百病不侵,好处还是大大的。”说着又不自觉的叹口气道:“朕这次显然是到了大关口,想要突破过去,还得费些大功夫。”
“主子的修炼要紧,”李芳眼圈通红道:“可您的龙体更要紧啊,要不……咱们先停停,让御医给看看,等着龙体痊愈后,再接着练也不迟啊。”
“荒谬!”嘉靖的眉头一抖,不悦道:“朕又没病,让御医看什么?再说那些御医懂什么?除了让朕吃药,他们还会干什么?”说着把身子往前一探,冷冷盯着李芳道:“你是朕身边的老人了,难道连朕想要的是什么都不知道?朕要的是古今帝王第一高寿!为了这个目标,朕清心寡欲、刻苦修炼,吃得苦头不计其数,你现在竟让我放弃?到底居心何在?”
李芳赶紧跪下,使劲磕头道:“是奴婢多嘴了,奴婢以为停一停没关系的。”
“怎么没关系?”嘉靖冷哼一声道:“唱戏的还知道,三天不练手生,三天不唱口生呢,朕的玄功,一天也耽误不起!”
“奴婢谨记在心了。”李芳瑟缩道。
“起来吧。”嘉靖看他一眼,淡淡道:“别越老越没长进,小心让陈洪超过你去。”
李芳这才敢抬起头来,只见他的额头上,已经一片黑紫了。
李芳服侍着嘉靖帝洗了澡,换上舒爽的衣裳,皇帝的心情才好了起来,问他道:“最近有什么事儿吗?对了,乡试已经开始了吧?有什么情况吗?”
李芳轻声道:“还真是有情况……顺天乡试的主考官沈默,竟然从考场出来,入宫求见陛下了。”
“什么?”嘉靖的眉头一下拧紧道:“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他没说,奴婢也没问,”李芳小声答道:“但奴婢知道,这事儿小不了,所以让他先进了宫,省得在外面惹眼。”
“唔……”嘉靖点点头,显然对他的决断是满意的,想一想,轻声道:“宣吧,这小子不是毛躁之人,这么干定然有他的理由。”
李芳轻声道:“那奴婢把他叫进来。”便躬身退出去。
走到一半时,却被嘉靖叫住,道:“把头包一下再出去,朕的大总管这点尊容还是要保持的。”
李芳闻言身子一颤,险些要流下泪来。
等他见到沈默时,已经换上了大红的蟒衣,头上的梁冠完全遮住了前额。
沈默向他行礼,李芳伸手示意他跟着自己往玉熙宫去,路上左右无人时,他轻声对沈默道:“沈大人,可要有度啊,陛下最讨厌无事生非,和借题发挥了。”
沈默点点头,轻声道:“下官这次来,就是为了大事化小,可不是给陛下添麻烦的。”
“那就好,那就好。”李芳缓缓的点点头,便不再说话。
到了玉熙宫前,李芳进去通禀,不一会儿嘉靖便宣见。沈默将手里的东西交给两个太监,跟着他们进了谨身精舍之中。
大礼参拜之后,沈默便跪在那里等候皇帝问话。
嘉靖皇帝的目光,停留在太监端着的一大摞纸片、白绫、布条上,再看看另一个太监手中的红盒子,终于开口问道:“你不在贡院里呆着,跑出来干什么?”
“回圣上,”沈默一脸沉痛道:“贡院出了大事,若不让陛下尽早知道,就是欺君。”说着压低声音道:“左边这些,是从入场考生身上,搜出来的作弊资料,共有三十七份;右边是微臣所出的,由礼部审核之后密封下发,至今还未打开。”然后将贡院里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讲给皇帝听。
嘉靖一边听他讲述,一边将那红盒子上的礼部封条撕去,拿出里面的考题,然后又随手拿起一条白绫,戴上玳瑁眼镜,在灯下查看起来。
很快,他的猜测便得到证实——三道正题一字不差,甚至连笔画都一模一样!再拿起另外的纸片一看,也是一般无异,果然是大规模泄题了!
嘉靖心头腾起来一股无名业火,登时就变了脸色!将那些东西往手边小几上狠狠一拍,怒吼道:“是谁干的?”大殿里所有的宫人全部跪下,没人敢回答皇帝的问话。
嘉靖越想越上火,竟然飞起一脚,将那小几踢飞老远……他穿得可是薄薄的布鞋,这含恨的一脚踢在黄梨木做的茶几上,那反弹力可想而知……便见皇帝渐渐变了脸色,身子颤抖着蜷缩起来,最后终于痛的抱着右脚、直跺左脚,怒道:“你们都傻了是吗?没见朕伤着了吗?”
宫人们刚跪下,还真没注意到皇帝如何了。闻言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有去拿药具的,还有去传御医的,李芳则上前扶着直跺脚的皇帝,唯恐他不小心一头栽倒在地,再伤上加伤。
只有沈默孤零零跪在那里,显得十分尴尬,没办法,他是外臣,这种事儿可插不上手。
最后太医来了,给皇帝除下龙袜一看,好家伙,整个大脚趾甲盖全掀了,怪不得能不顾龙脸的嗷嗷直叫啊,这搁谁身上都受不了。
太医赶紧给皇帝处理伤处,上了云南白药,再用白布细心包起来,这才稍减嘉靖的伤痛。
等太医告退,忙乱告一段落,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嘉靖一看,沈默还跪在那呢,便没好气道:“还杵在那干嘛?朕的热闹很好看吗?”
“微臣绝不是那个意思……”沈默委委屈屈道:“我在这等候皇上发落呢,哪敢悄没声就退出去?”说着一脸慨然道:“微臣听凭陛下发落,但当务之急,是请示陛下,贡院那里该当如何处理?是考下去还是……”
“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嘉靖丝丝吸着冷气道:“你沈大人不是已经处理好了吗?还要朕放这个马后炮作甚?”说着不耐烦的挥挥手道:“赶紧滚回去,先把乡试给糊弄过去,然后咱们再秋后算账!”
见皇帝的面容都扭曲了,直到他疼得越来越厉害,再呆下去,指定成为他发泄的对象,沈默只好赶紧告退出去。
但此刻宫门落锁,没有皇帝的命令,谁也不准开门……现在嘉靖又痛又气,刺猬似的浑身带刺,谁还敢去惹乎?李芳只好让他在侍卫值房里凑合一晚上,等天亮开门再出去。
沈默住的房间,是个不当差的御林校尉的,这些御林军大都出身勋旧世家,不乏皇亲国戚的公子,所以吃穿住用非常讲究,在大明所有军队序列中,绝对是唯一的异类。
在整洁考究的房间里坐一会儿,沈默除下官服,还没洗漱完毕,便有士卒送上晚餐。虽只有四菜一汤,厨师却做得十分到位,仿佛占了几分御厨的灵气一般,让他险些咬到舌头……当然,这跟他一天没正经吃饭,此刻终于放松了心情绝对有关。
吃饱喝足之后,勤务兵收拾干净,沈默便往熄了灯,往床上一趟,似乎是睡觉了。
可要是走到他面前,你会发现他睁着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正望着帐顶出神呢。是啊,发生了这样的事儿,估计就算再没心没肺,也是睡不着的……此刻沈默的心情,应该还是以欣慰居多,毕竟嘉靖帝虽然态度恶劣,但还是认可了他处理问题的方法……沈默之所以执意不打开盒子,向官员们揭露真相,是因为那样做的后果,实在是太严重了——大规模的科场舞弊,搁到哪朝哪代,都是万人瞩目的惊天大案,非得大理寺卿、刑部尚书、都察院御史三法司会审,从重谳狱,绝不姑息……当然,这都是冠冕堂皇的说法,实际上每次三法司会审,因为牵扯进来的方面太多,都会变成各方势力的角力场。
最终的结果往往是,谁的钳子大,谁就会取得最终的胜利,所谓‘会审’的结果,自然会服从于这个‘胜利’,这就是所谓的‘政治’。
再看看现在大明朝的官员表,刑部尚书何宾、大理寺卿万采,那都是严党的骨干;原先左都御史周延在时,还能顶一阵子,但他从夏天大病一场,到现在还没回衙门上班,根本指望不上。
说起来,也算是徐阁老流年不利,好容易找到些实力派的战友,结果因为老病,造成了巨大的减员,一下就没法跟严党抗衡了。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在很多时候,都会被成为英雄、义士,为万人景仰,唯有在官场上,这句话是找死的代名词,愚不可及,不能尝试。
所以沈默选择了退而求其次,以非正式的方式向皇帝告状……他相信,以嘉靖皇帝之聪明绝顶,定然知道这是什么人干的,但以嘉靖皇帝之得过且过,又不大可能去穷究事情的真相,因为万一拔出萝卜带起泥,想要收场可就太麻烦了。对皇帝来说,这样浪费时间、牵扯精力,都是对修炼无益的,哪里会费力气去做?
因此在最初的震怒之后,嘉靖很快便认同了沈默的选择——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当然,对某人的严厉警告还是少不了的!实在太不像话了,再不修理修理,那些家伙真要反天了!
“礼部尚书吴山……”玉熙宫里,嘉靖帝面色十分难看的问道:“是哪儿的人?好像是严阁老的同乡吧?”乡试卷子除了沈默这个出题者外,就是礼部的堂官能看到了,这件事是沈默提前揭发出来的,自然可以排除在外,那最大嫌疑便落在接替赵贞吉的礼部尚书吴山身上了。
李芳闻言心中一喜,面上仍古井不波,点点头道:“主子好记姓,吴山吴部堂是江西高安人,跟严阁老算是很近的同乡了。”顿一顿,他令人惊掉下巴道:“不过吴部堂的官声向来不错,不会干出这种事儿吧?”
“人心似水啊,”嘉靖帝感叹一声道:“不对,人心可不是水能比的,水是往下走的,人心总是高了还想高啊……”
李芳明白嘉靖的意思,是说吴山原先是礼部右侍郎,还排在左侍郎袁炜后面,可竟能后来居上,显然离不开严阁老的鼎力支持。由此倒推回去,人家严阁老为什么要帮你吴山?还不是因为两人是老乡吗?再倒退一步,显然就算吴山再爱惜名声,为了礼部尚书的位置,也会跟在老乡屁股后面的。
“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李芳便一脸感慨道:“看来吴部堂也是为了报恩啊。”一句话便把嘉靖的注意力,从吴山转到严家父子身上了。
“什么时候,朕的权柄可以拿来送人情了?”嘉靖闻言怒道:“哦,他严阁老将礼部尚书送给了吴山,吴山又把朕的乡试当作回礼,报答严阁老的‘提拔之情’。”聪明人总有丰富的联想力,且十分相信自己的判断。如此一想,嘉靖帝简直要气炸了肺,怒不可遏道:“国家公器不是他严嵩和吴山随意摆弄的玩意!他们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陛下息怒。”李芳轻声道:“不如明曰奴婢传吴山前来回话,若此事千真万确,再重重惩罚他……还有那些人也不迟。”
嘉靖闻言却摇摇头道:“你虽然年岁比沈默大许多,看问题却不如他呀……朕要是想把事情闹大了,还跟你在这瞎猜什么?直接把他们下诏狱,陆炳有的是办法让他们招认!”说着叹口气道:“但现在不行,局势不允许,所以只能便宜他们了。”
“难道这事儿,就这么算了?”李芳有些失望道。
“算了?当然不能算了。”嘉靖冷哼一声道:“朕平生最恨被人欺骗,吴山的狗头只不过寄在他脑袋上罢了。”说着顿一顿道:“朕写一封信,你给严阁老送去,”嘉靖的声调越来越高,两眼也瞪得越来越大道:“当着他们父子的面,读给他们听!”说完便挥毫写就一篇龙飞凤舞的圣训,让李芳天一亮就去传旨。
当晨钟敲响,朝阳将要升起,西苑的大门缓缓开了,李芳与沈默的轿子,几乎是并肩出了宫门,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去了……一场狂风暴雨,似乎还没发起便被平息了,只是阴谋的气旋根本没有打破,事情的发展,真能如嘉靖所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吗?
拭目以待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