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边要冲数宣府,此地山川纠纷,地险而狭。
急促的马蹄声从山的那边传过来,接着,几十骑马翻过了山头,向远处眺望,已经能看到宣府城高大的城郭了。
“最后一段了!冲啊!”沈默看看高悬天际的太阳,马鞭直指宣府道:“直接进城!”便一马当先,从山坡上一直向下奔去,马队呼啸跟下,重新将他裹挟在中间。
离城池越来越近,城墙越来越高。
突然,几支羽箭从城头射出,当先的几骑猛地一勒缰绳,马匹的前蹄都扬了起来,堪堪避过了那几支羽箭。后面的马纷纷从边上闪过,也跟着勒紧缰绳,队伍猛然停了下来。
“城下何人!”城上的校尉高声问道。
沈默看这光天化曰的,却城门紧闭,心中不由一沉,暗道:‘看来已经动手了!’便放声道:“我们是小阁老的人,前面的命令传错了,快开城门,误了大事杨顺就死定了!”
守军早晨接到上峰的命令,今天城内要拿反贼,不能放跑一个,这才大白天的关上城门,现在一听外面人这么大的口气,再看他们军容整齐,且骑得是驿马,不由犯了嘀咕。一个守城百户道:“请上差稍候,我家大帅正在监斩,午时三刻一过,城门就开了。”
沈默一听,登时急得嗓子冒烟,厉声喝道:“我就是为这事儿来的!小阁老说那人不能杀!不然皇上非要了杨顺的命不可!”
他这一诈唬,守城的百户吓坏了,道:“那俺这就去禀报!”
“你空口无凭,禀告个屁!”沈默破口大骂道:“赶紧开门,老子去见杨顺,他定然不会责怪你们的!”
“那要是责怪呢?”百户已经彻底动摇了。
“一切责任由我承担!”沈默斩钉截铁道:“开门!”
城内,十字街口,搔乱已经到了白热化,百姓与兵丁厮打起来,场面混乱不堪。
路楷紧紧攥住手中的号炮,只要沈炼的人头一落地,他便立刻放炮,派大队兵丁进场抓人!
两把明晃晃的鬼头大刀举了起来,刽子手喝一声:“恶煞都来!”便要手起刀落,却见一人鬼魅似的蹦上行刑台来。
负责守卫的刀斧手刚要格杀勿论,却见此人身穿飞鱼服、腰挎绣春刀,凛然不可侵犯,全都不敢动手。
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场中霎时安静下来。
路楷看清那人,不由怒道:“年千户,你想劫法场吗?”
来人正是年永康,他大声道:“锦衣卫最新情报,此案疑点颇多,皇上命令暂缓行刑,发回重审!”登时引来台下一片欢呼‘万岁’之声。
路楷马上老脸煞白,转眼却又觉着不可能,道:“空口无凭,我凭什么相信你?”
“谁说我没有证据!”年永康冷笑道。
“那你拿出来。”路楷心里咯噔一声,举起桌上的刑部回文道:“只要你能大过它,我就听你的!”
“时候不到。”年永康道:“现在不能给你看。”
“果然是信口雌黄。”路楷如释重负道:“既然你拿不出证据,那就还得按刑部的回文来!”说着一挥手道:“行刑!”
“慢!”年永康一指场中计时的漏壶道:“午时三刻还不到,你就急着杀人,莫非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你胡说,没见有刁民作乱?”路楷指着台下道。
“哪有乱民,我没看见。”年永康哼一声道:“等到午时三刻,我就给你亮出证据来!”
“哼!等着看你黔驴技穷!”路楷道:“横竖还有不到一刻,等就等!”
场面一下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漏壶中的标杆上——墨水从壶底的小孔漏出,壶中水位下降,露出越来越多的刻度,当代表午时三刻的红点出现时,便是杀人的时候,不容错过!
场面安静极了,两千多人聚在一起,竟能到漏壶的滴答声,路楷觉着十分不可思议。然而,那滴答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响,他猛然惊醒,抬头望向东面大街,只见几十骑裹挟着黄尘,从街口冲了过来。
“不好,上当了!”路楷跌足大叫道:“行刑!”
“谁敢!”年千户抽出雪亮的绣春刀,指着一干侩子手道:“谁动就杀了谁!”
侩子手们全都望向老头目,老头目低声道:“等等看。”这些侩子手并不属于官府编制,而是世袭或者师徒相传,所以老师傅一说话,便全都不动了。
“刀斧手上!”路楷恼羞成怒道:“谁敢阻拦,格杀勿论!”又对远处的兵丁下令道:“拦住他们!”台下又搔乱起来,兵士和百姓扭打在一起,已经到了失控的边缘。
“皇上有令,刀下留人!”那队骑士一起放声大喊道:“上谕到,杨顺路楷接旨!!”总督府的亲兵本要上前阻拦,听到这话,全都闪到一边。
原本如海潮般的混乱的人群,竟奇迹般的让出一条道来,使来骑呼啸而过,冲到了行刑台前。
沈默让簇拥在身周的卫士闪开,急切的往行刑台上看去,一眼就看到被五花大绑跪着,穿着号服、绾个鹅梨角儿,插着红纸花的沈炼……看到师父如此惨状,沈默心里无比难受,深深看他一眼,便将视线移到监斩官身上。年永康则趁着众人都愣神,将沈炼父子拉到身前,保护起来。
知道这事儿搞砸了,路楷面色苍白,心中大骂守城人是干什么吃的!怎么会让这些人跑进来呢。
他正在愣神,一个络腮胡子的骑士上前道:“杨顺路楷何在,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沈默奉旨前来,还不快来聆听上谕!”
路楷浑浑噩噩跪下,那边的杨顺也跌跌撞撞下了楼,过来跟他并肩跪着。
沈默从马上下来,缓缓走到两人面前,宣了嘉靖皇帝的手诏,给他两人看道:“二位大人验一下吧。”
路楷和杨顺战战兢兢的接过那手诏,只见是上好蚕丝织成的绫锦,上面四角还绣有祥云瑞鹤,富丽堂皇。再看上面的字迹仙风道骨,飘逸非常,杨顺是见过皇上的字迹,一边擦汗一边点头道:“正是皇上的笔迹。”
沈默便一把拿过来,收到怀里道:“二位大人起来吧,今儿不是杀人的曰子,还是让老少爷们都散了吧。”
“唉,好好……”杨顺起来道:“散了吧,都散了吧。”于是亲兵收队、围观群众也散去,沈炼父子则被沈默的卫队看护起来。
眼看着一下子鸡飞蛋打,杨顺和路楷未免慌乱失措,最后还是后者先回过神来,皮笑肉不笑道:“沈大人原来是都察院的同僚,咱们倒要好生亲近亲近……”杨顺听了,马上接话道:“原来是一家人啊,那可是得好生亲近;这样吧,都去我府上给沈大人接风洗尘!”
路楷点头笑笑道:“正是。”
沈默却拒绝道:“审问人犯要紧,烦请大帅提那几个白莲教妖人到驿馆,下官要好生盘问一番。”
“敬业,真敬业!”杨顺笑道:“人当然可以给大人,但来了宣府还住驿馆,不是打本帅的脸吗?”说着拍胸脯道:“还是住兄弟的总督府吧,保准沈老弟满意!”那张油光满脸的脸上,写满了真诚,让人不自觉的心生亲近。
沈默怎会住进总督府,处处受他监视?所以仍然坚持住驿馆,但答应晚上出席宴会,才让杨顺下了台。双方便约定晚上见,杨顺和路楷上轿回府,去给他提人犯,沈默则坐进为他准备的另一顶轿子,往驿馆去了。
坐进轿子里,沈默卸下面具,露出满脸的疲惫和疼痛,他的双腿如灌了铅一般,还像被烙铁烫过,沈默伸手摸了摸大腿内侧,即使隔着棉裤,还是一阵阵钻心的痛,让他忍不住丝丝倒吸冷气,没有勇气再查看下去。
三尺知道大人的状况,所以轿子进了驿馆,先让轿夫回避了,才掀开轿帘,关切问道:“大人,不要紧吧。”
沈默摇摇头,想要下轿,但双腿发软,竟然没站起来。三尺连忙扶住他,搀着他下了轿子。
沈默在地上站定了,缓缓直起腰来,看到单膝跪在面前的锦衣卫千户,不由微笑道:“你是年千户吧?”
“是,锦衣卫宣大千户年永康,拜见老叔祖!”那年永康便给沈默恭恭敬敬的行礼道——他一直隐藏在城里,密切的关注着刑场和东城门,却不敢贸然行动,直到得知沈默诳开城门,才先一步冲到行刑台上,从刀下救了沈炼父子俩,可谓居功至伟。
“呵呵,快快请起。”沈默虚扶他一下道:“该是我向你致敬啊,若是没有你,我就要悔恨终生了。”
“卑职感同身受。”年永康起身肃容道。
“是啊……”沈默朝他笑笑,长舒口气道:“总算没晚了。”说着问他道:“我师父和师弟,现在在哪里?”
“在内室里。”年永康道:“先洗洗澡,冲冲晦气再说吧。”
“年兄弟真细心啊。”沈默伸出大拇哥,对他微笑道:“那咱们先去屋里坐着吧。”三尺过来扶着他,缓缓往屋里走。
年永康看沈默一瘸一拐的样子,小声问道:“是不是骑马磨的。”
“没有别的可能。”沈默苦笑一声道:“这几年整天坐轿,益发不禁折腾了。”
年永康理解的笑笑道:“卑职有一种蒙药,专治这个,效果很好,如果老叔祖不介意的话……”
“当然不介意,不管是中医还是蒙医,能治病的就是好医。”沈默又开个玩笑道:“不过有件事我很介意……”
“老叔祖请讲。”年永康惶恐道:“卑职一定改正!”
“我介意你对我的称呼,什么老叔祖?我有那么老吗?叫声兄弟就行了。”沈默笑骂一声道。
“那可万万不敢。”年永康惶恐道:“要是老叔祖不愿意,俺就叫大人吧。”
“也好。”沈默进了屋,道:“咱就先不坐了。直接上床了,我是一刻也忍不住了。”年永康点点头,转身关上门。
三尺便扶着沈默进了里间卧房,铺好被褥躺上去,沈默就直挺挺栽倒在上面,对三尺道:“快帮我看看,到底伤成啥样了。”
“先等等吧。”年永康道:“刚升起炉子来,屋里还不热呢。”
“也罢,那咱就先说说话。”沈默点点头道。
三尺给沈默挪了俩枕头,还垫了床褥子,让他舒服躺着。
年永康在边上道:“不知下面,大人将如何打算,有什么需要卑职配合的,您尽管讲?”
“实不想瞒,我不是唯一的钦差。”沈默道:“这次皇上是下了大决心的,兵部、刑部、都察院,还有你们锦衣卫都要派员,我只是代表都察院的一个,那三路神仙最晚两三天也就到了。”
“大人的意思是……”年永康轻声道:“要充分利用这两三天?”
“不错!”沈默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道;“这几天弥足珍贵啊。”说着皱眉道:“但是……就怕严世蕃的信使也快要到了。”又自嘲的笑笑道:“那简直是一定的。”如果让杨顺路楷知道内情,肯定不会再怕他,那这戏就唱不下去了。
“这个不难。”年永康点头道:“我这就传令下去,让弟兄们把那信使截住!”
“那再好不过!”沈默拊掌笑道,又不自觉的一蹬腿,疼得他直咧嘴。
“快给大人看看吧。”年永康道:“屋里挺暖和了。”说着便起身道:“我把命令传下去。”
“那我失礼了。”沈默朝他笑笑,待年永康离去,便解开裤带,想脱掉裤子,谁知刚一拉扯便浑身冒汗,痛的没了力气,对三尺道:“帮帮我。”
三尺小心翼翼的帮沈默脱下外裤,到脱棉裤时,无论多小心,都痛得他面色发青,浑身发抖——原来大腿内侧已经跟棉裤粘在一起,除非皮开肉绽,否则没法硬脱下来。
三尺只好将棉裤从裤腿剪开,仅留下大腿内侧的部位,然后去掉表子——才发现里面雪白的棉花,已经被染成鲜红色,然后小心将棉花去除,就看到整个里子已经跟大腿内侧的大片擦伤结痂在一起,呈一种可怕的暗红色。
三尺倒吸口冷气,不禁挠头道:“这可怎么办?”
“我来吧。”年永康拎着两个瓷瓶去而复返,对三尺道:“对这个我比较有经验。”便从壶里倒出碗温水,用个软毛刷子蘸蘸水,在一片伤口上轻轻刷洗,不一会儿将整片布都浸泡软了,然后轻轻一提,就揭了下来。
旁观的三尺不由笑道:“果然会者不难。”却听着年永康道:“帮我按住大人。”
“会很疼吗?”三尺担心道。
“盐水,得洗洗伤口。”年永康晃晃其中一瓶道。
“不用按,我忍得住。”沈默一脸坚决道,心中便默念着一系列英雄人物的名称,咬牙道:“来吧!”
“大人真让卑职对文官刮目相看。”年永康赞叹不已道。
谁知下一刻,“嗷嗷……”地惨叫声,传遍了整个驿站,让刚歇下的侍卫们,一下子警惕起来,待听到这惨叫声连绵不绝,似乎还很享受,才重新放松下去。
年永康给沈默的伤口消了毒,上了黑乎乎的蒙药,然后用雪白的棉布包起来,擦擦额头的汗,问道:“大人感觉如何?”
“喔……”沈默面色苍白,哆嗦着嘴唇道:“舒服多了,挺清凉的。”
“这药可珍贵着哩,刀枪棒疮、百治百灵!”年永康也松口气道““您这伤口看着吓人,毕竟就是个擦伤,静养个一两天就好了。”
“哪有那服气?”沈默苦笑道:“今晚还得去总督府赴宴呢。”
“歇一天还不行?”三尺出声道:“明天那些人也到不了。”
“不行,”沈默摇摇头,沉声道:“必须趁着他俩个惊魂未定,攻破他们的心防;不然睡一觉起来想明白了,跟我拖起曰子来,那就不妙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