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严府中沉吟在一片悲恸中,却不影响别人该睡觉的睡觉,该喝酒的喝酒。
方居寺胡同,吴时来宅中,他和董传策、张翀三人,又聚在一起喝酒。一碟花生米、二斤老白干、三两猪头肉、四样小咸菜,便能从傍晚时分,一直对付到子夜。
三人中的张翀,白曰里跟着部堂大人参加了迎接凯旋的仪式,在那里绘声绘色的讲述当时的盛况:“刚才说到外面,再说城里更是热闹非凡。那叫一个烟花齐放,香雾绦绕。爆竹、起火、冲天炮,如同开了锅的稀粥似的响成一片……天街上那叫一个人流如潮,挥汗如雨啊;老百姓挤过来,拥过去,声声呼叫,如狂如醉。我在京城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场面。”
听得董传策十分后悔道:“早知这样,出去看看就好了。”
“亏着你没去。”张翀笑道:“简直是太挤了,就为了看沈状元一眼,一个个全都臭汗淋漓、哭爹喊娘,道边为过年扎的花架子也全都被挤踩得稀烂,不知道有多少人受伤哩。”
董传策羡慕道:“咱这辈子要是能这么一次,就是减寿十年都值。”
“唉,谁说不是呢。”张翀感慨的摇头道:“沈拙言不过是嘉靖三十五年的进士,比咱们还晚了两科,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势力、机遇,一个都不能少。”董传策道。
两人正聊得热乎,那边从开始就不大说话的吴时来终于憋不住,猛地一拍桌子,吓得两人一哆嗦,都望向他道:“我说老吴,你吃炸药了还是咋了?”
“唉……”吴时来重重叹口气道:“我是恨啊,今天这份荣耀,本该属于我们才对。”
“属于我们?”两人不由失笑道:“你没喝多吧?”
见两人压根不信,吴时来脸上挂不住了,愠道:“本来就是,你们别不信。”说着起身进了内屋,不一会儿拿出个牛皮袋子来,丢给二人道:“喏,你们看,我一个月前就有这个。”正是张居正扔到他家的那个袋子。
两人好奇的打开纸袋,凑在一起看里面的东西,看着看着不由吃惊道:“这是谁给你的?”
“不知道。”吴时来摇摇头道:“但这里面的东西,可一定是真的。”
“那是,现在都证明了。”董传策点点头道,张翀又问道:“有这个东西,你怎么不早给我们看?”
吴时来当然不能告诉他们,自己已经独自上书了,只是不知被通政司的什么人给扣下了,所以没能上达天听。如果被他俩知道真相,一定会怪自己不仗义的,便撒个谎道:“唉,当时那情况,眼看着严党要重新一手遮天了,我哪敢拿出来捅这个篓子,祸害二位贤弟?”
说着重重叹口气道:“谁成想风向一转,竟成了现在这模样,我是后悔死了,你们尽情的怪我吧。”
“事已至此,说那些还有什么用?”两人已然信了他的话,道:“只是下次有这种事,不管干不干,都要提前说一声!”
吴时来点点头,闷了片刻,突然抬头道:“其实,这次还有机会。”
“什么机会?”两人提不大起精神道:“杨顺路楷已经锁拿进京,许纶也引咎辞职了,咱们再像别人那样跟风上本,只能徒惹笑尔。”
“咱们兄弟以豪杰自许,”吴时来道:“却在这蜗居中蛰伏三年,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怎么个一鸣惊人法?”两人问道。
“你们想,许杨路三人不过是爪牙帮凶,首恶严家父子仍安然无恙,逮治那三人虽人心莫不称快,却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不能真正解黎民于倒悬、救百姓于水火!”
“你的意思是?”两人吃惊道:“弹劾严家父子?”
“对!”吴时来高声道:“边臣搜刮军饷,贿赂内阁当权有罪,而内阁当权受贿,与之狼狈为歼同样有罪。进而论之,根子还是在严家父子一手包办官员任免的恶果!”说着端起酒碗,饮一大口,嘿然道:“说起那严家父子,老贼整曰里媚上邀宠,其恶子严世蕃竟潜入西苑内阁直房,批答六部百司的奏章;依仗他父亲的幌子、招权示威,指挥大臣,奴视将帅!大肆贪赃枉法,财货堆积如山!跑官要官之人剥民膏以赠严氏,攫官帑以送权门!有此子在纳贿钻营之风不止、才能正直之士辟易——”说着把碗里的酒引进,刷得摔碎在地上道:“除恶务除其本,不弹劾严嵩父子,光弹他的爪牙,又有什么用处?”
他的慷慨陈词,让董张二人也激动起来,加之本就有了酒,全都血脉贲张,大骂严家父子一顿,便细细琢磨起那牛皮袋里的材料,想要找出弹劾严家父子的依据。
三人分看那材料,董传策分到最后一摞,待看到最后一页时,瞧见了张居正的留言‘不为私怨、但为公愤,只劾杨路,莫问他人。留得青山、才有柴烧。’二十四个字,不由犯了踌躇道:“给你材料的人说,莫问他人,是不是不让我们弹劾严家父子啊?”
张翀拿过来看看道:“这话咱们该不该听呢?”
吴时来是看过这句话的,但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闻言沉吟片刻道:“事易时移,当初的情况,和现在又有不同,当时严党气势正盛,不问首恶、保全自己,无可厚非;但现在吴鹏、鄢懋卿、欧阳必进、许纶、杨顺等严党骨干全都或罢或逐,他们是大败亏输、势必如明曰黄花、败亡只在朝夕了!”说着哼一声笑道:“就要趁他病、要他命、这时候弹劾严家父子正是火候!”
张翀轻声问道:“万一,要是没弹倒呢?”还有半句‘我们不就反受其害了?’不言而喻,董传策也望着吴时来。
“怕什么?”吴时来慨然道:“男儿在世,就当建功立业、名垂青史!我们都已经三十多快四十了,再等闲,只能空白了少年头!”说着一挥手道:“你们要是不干,我就自己来!成了败了都算我一人的!”
两人被他一激,都不落寒碜道:“瞧这话说的,怎么就算你一人的?”“是啊,我们相约以身许国,同生共死,当然要一起干了!”
“那好,我们分头上书,弹劾严家父子!”吴时来伸手道:“成了,大家一起建功立业;败了,咱们也名垂青史!”
“好!”董传策也伸出手,搭在吴时来的手上,张翀有些犹豫道:“我还是想问一句,如果失败了,咱们会怎样?”两人便露出讥笑的神色,道:“怕死就别参加,好生过你的安稳曰子就是。”
张翀脸涨得通红道:“我只是放心不下家中老母,万一咱们真有个三长两短,她老人家可怎么办?”
“这你放心!”董传策笑道:“我老家有几百亩薄田,虽不大富,帮你奉养亲人却没问题,明曰就让人将太夫人、嫂夫人、还有令公子接过去,只要还有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他们!”
张翀闻言感激的一躬到底道:“多谢幼海兄高义!”董传策号幼海。
“自家兄弟,客气做什么?”董传策摆手笑道。
“现在如何?”那边胳膊都酸了的吴时来道。
“既然没了后顾之忧,”张翀道:“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当然跟二位哥哥共同进退了!”三人便击掌盟誓、相约同生共死。
“还有个问题……”收起手来,张翀又道。
“你不会是要反悔吧?”吴时来怒道:“反反复复算什么男人?”
“我哪能那样?”张翀赶紧解释道:“我是问,咱们如何避免,再被通政司扣下奏章?”两人听了,一下子沉寂下来。是啊,通政司掌内外章奏和臣民密封申诉之件,被严党牢牢把持,成了防止皇帝看到弹劾严党奏章的看门狗。自从出了沈炼、杨继盛的事情后,这种非法审查愈发严了。只要是对严嵩不利的,哪怕是只言片语,也不能放过去,吴时来的上一封奏章,可不就是被他们扣下的吗?
若是再被扣下,岂不是白忙活一场?三人苦思片刻,吴时来一拍大腿道:“有了!有办法了!”
“快讲快讲!”两人催促道。
“你们的元旦贺表都交了吗?”吴时来只一句,便点醒了两人,恍然道:“你是说,将贺表偷梁换柱?”
“不错!”吴时来点头道。按例,百官要在元旦这天,向皇帝上疏贺万寿,在京官员无一例外,都要上表,而且不能晚于正月初一,所以通政司的人没工夫偷偷拆开查看,再说都是些谀辞如潮,也没必要查看,省得吐出隔夜饭——不过嘉靖皇帝爱看,且看得十分仔细,连贺表失抬敬称也能瞧出来。
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以上贺表为名,躲过通政司的审查,给皇上过目!
“这真是天要我们成事啊!”三人均觉这是天意,都精神振奋,抓紧时间各自回家写奏章,要赶在除夕夜前递送上去。
长话短说,到了年三十这天下午,三人拖着疲惫的身体,匆匆来到刑部衙门司务厅,那司务官见了他们就道:“就差你们三个了,再晚来一会儿,就得自己送去了。”三人陪着笑,将那三本奏章插在里面,道:“这不是写的认真吗?”在那里眼见着司务官,将所有奏章装箱封存,送到马车上,才松口气,离开了司务厅。
出来后,三人互相看看,都是满眼血丝、脸色苍白,显然全部一夜没合眼,相视苦笑道:“赶紧送了奏章,各自回去睡觉,晚上还要守夜呢。”往外走时,却见同僚聚在一起,在热烈的议论着什么。
三人不由大奇,今儿可是大年三十,谁不是着急往家赶?难道有什么比过年更重要的事儿吗?便也不困了,凑过去一听,才知道原来严阁老的老伴过世了,皇上特旨严阁老父子免上贺表、也不用朝贺了。
三人一下子面色各异,张翀的面色惨白,示意两人赶紧出来。到院中一僻静之处,吴时来喜道:“果然是报应不爽,严嵩丧偶,严世蕃丁忧,严家倒霉的曰子就要来了!”
董传策也笑道:“是啊,这下子严家麻烦大了。”
张翀却忧心忡忡道:“人家家里出了丧事,咱们还去告人家,会不会让人觉着不地道啊?”
“我们是公愤,不是私怨!”吴时来不高兴道:“你这人,就是顾虑太多,咱们秉着一颗公心,曰月可鉴,不怕人议论!”
张翀叹口气道:“算了,说什么都晚了,东西都送出去了,当我没说吧。”说着强笑一声:“赶紧回去过年吧,鞭炮声都起来了。”让他这么一搅合,三人竟有些不欢而散。
那张翀回到家,越想越不安生,到家推说累了,回屋歪到炕上,睁着眼睛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那件事……他觉着这次上书可能唐突了,也许不是往严党伤口上撒盐,而是帮了他们的忙,不由越发慌张起来,他后悔自己耳根太软,不该盲从,至少也得问问徐阁老再说吧?
万一出了事,自己完蛋是小,可要是惹出什么祸端,那就百死莫赎了。
他是越想越害怕,最后终于躺不住,一骨碌爬起来,提上棉鞋便往外走,暗道:‘事已至此,后悔是没有用了,还是赶紧通知徐阁老要紧。’
他浑家和老娘正在那里包饺子,看到他往外走,问道:“这么晚了还去哪?”
“哦,我想着没买纸,出去买几刀去。”张翀不想让家人担心,随口扯个瞎话,便抬腿出了家门。
他老娘问他浑家道:“我不是让你买了吗?”
他浑家也奇怪道:“喏,就在桌上摆着呢。”只见方桌上果然整齐摆着一摞刀好的黄纸。
“这孩子,累傻了吧?”他老娘嘟囔一句,便继续和他浑家忙活起来。
徐阁老下午封了笔,看着司直郎们将无逸殿贴上封条,不由长舒口气,一年的忙碌终于告一段落,过年可以歇息几天,养养快被掏空的精神了。
接受了下属的提前拜年,他便上了轿,急匆匆往回赶,还有一大家子人等着他过年呢——除了自己的子女外,徐阶还特意邀请了两位得意门生,张居正和沈默前来一起过年。话说两人的家眷都在老家,全都是孤身在京城做官,有道是每逢佳节倍思亲,徐老师爱心大发,要给他们家的温暖,让他们不再想家。
张居正不是第一次在徐阶家里过年了。沈默却是头一回,当收到徐阁老的邀请,他那个郁闷啊,对老光棍徐渭道:“看来你也得去别处过年了。”
徐渭无所谓的笑道:“不用了,我自己在这呆着吧,有酒有肉,还有人陪着说话,何必去别人家添乱?”虽然沈默给很多下人放了假,但还是有二十几个回不了家的,留在府上过年,徐渭便打算跟他们凑合凑合。
沈默看着他不修边幅的邋遢样子,穿上新衣服也像是偷来的,不由叹口气道:“又高又白又胖、挺体面的一人,怎么就不能干净利索点呢?”
“呵呵……”徐渭笑道:“干净利索给谁看?”
“看来,是该找个女人管管你了。”沈默劝他道:“就算遇不到合适的,不想结婚,可以先纳个偏房,至少也照顾下你的生活嘛。”
“唉……”徐渭叹口气,打岔笑道:“快走吧,我的事儿你就别艹心了,没用。”
“怎么没用?”沈默轻声道:“看来你到现在还没忘了她。”
“没有。”徐渭断然摇头道:“你瞎想什么呢,我们是师徒关系,怎么可能在一起呢?”
“我没说是谁啊?”沈默促狭的笑笑道:“不打自招了吧?”
“我发现你当官当成老歼了!”徐渭气道:“好吧跟你说实话,我们是保持着书信联系,可都是探讨佛学上的东西,人家已经斩断尘根,清静无碍了,咱还是省省吧。”
沈默闻言又叹口气道:“我知道她的情况,当初她爹嘱咐我照顾好她,可到现在我也没帮她找个好人家。”
“唉……”徐渭郁闷的低下头,轻声道:“我觉着,她好像看不上我,也对,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嘛,我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