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这小白脸有完没完了?真不要脸!”
自言自语讲出这句话的红裙女子,身子半倚半趴在第三层的长廊栏杆前,左手保持着前一刻的懒散姿态托着下巴,这时候因为气恼而瞪圆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楼下天井散座中的陈闲,女子皱着鼻子,满脸的嫌弃,神情很是可爱也很是娇媚。她叫阮红瘦,大约十八九岁,人如其名,该瘦的地方盈盈一握,该肥的地方丰润饱满,整体看起来婀娜高挑,一身到底包括衣饰珠钗和绣鞋等皆是以红色系为主。
她同时也是小夜半楼的镇楼艺妓,名气尤在水怜色之上。
小夜半楼的几大艺妓各有所长,水怜色擅曲,她善舞,如珠玑这等过江猛龙的到来,取代的只是水怜色,并未给她带来任何的影响,现在也远不到她上台献艺的时间,从珠玑刚一上台,她便在这儿看着了,当第一个天阳大公主给赏被唱出来,她就死死的盯着陈闲不放了,到此刻仍是左一句小白脸右一句小白脸的骂个没完,也不知有什么仇什么怨。
“哼哼哼……这小白脸不仅上青楼,还一次又一次用公主的名义行赏,太可恶了……”
“红瘦……红瘦……”
“在在在……妈妈……我在这儿呢……”
“我在后院找你好长时间了,你怎么躲这儿看热闹……”
“妈妈找我有事?”
“嗯……妈妈确实有件小事找你。”
小杜梅娘摇着一把绣花团扇,自长廊的尽头一步一摇地走过来,沿路碰到眼熟的客人,她笑容满面地一个一个颔首问好,沿路也免不了停住脚步与熟客们笑谈几句,随后继续迈着步子,朝着阮红瘦这边走来,当走至身畔,这二人看似如一般的青楼老鸨和青楼艺妓那样说着一些不重要的话,但当长廊上再没有客人和姑娘们的身影路过后,这二人虽仍是倚着栏杆笑盈盈地望着楼下的天井散座,然而却开始了眉来眼去的暗中交流。
“已经对比过画像了,那人的确是陈闲陈照生,正是当今老匹夫的大女婿、天阳这公主的驸马。”
“那梅娘有没查清楚这个驸马的府门地址?”
“在城东杏子坊杏花巷中段。”
“哦……”阮红瘦红唇带笑,轻声问道:“那红瘦……今晚去杀了他?”
小杜梅娘不由一愣,似怕人瞧见自己的表情变化,她很快便摇动团扇笑起来,挤眉弄眼地压低声音呵斥道:“胡闹!杀他于我们的大局有何好处?他只是一个驸马,一个不相干的闲人而已……哎哟,林老爷……您老可是好些天没来了……”
话说到一半,有个熟客自长廊上路过,小杜梅娘立即转过身,换上笑脸与之相谈起来。
待小杜梅娘送走这位林老爷,转身看向阮红瘦时,她眼中似有责怪之意,阮红瘦不以为意地托着下巴望着楼下散座,似乎知道小杜梅娘已经转过身,她接着她的话说道:“我们杀了这个驸马,起码能让天阳这个公主伤心一阵子,这不便是好处?梅娘你不是常说……我们最不能小瞧的便是天阳公主,现在有个可以让她方寸大乱的好机会,却不把握住?”
“胡说八道……”小杜梅娘斜斜横了她一眼,面带笑容地假装欣赏着楼下传来的琴曲,低声说道:“已经得知,天阳这个公主非常不满意这个驸马,你杀了这个驸马,她怕是求之不得……总之,这驸马是个与我们所谋之事毫无增益的小人物,我们没必要理睬他,红瘦……你可记住梅娘的话了?”
“知道啦知道啦……”阮红瘦吐吐舌头:“梅娘放心,我不杀他了。”
待小杜梅娘走远,她仍然托着下巴望着楼下天井散座中的陈闲,半嗔半怒地自语道:“小白脸,算你命大!”
……
……
在阮红瘦这一层的左下方,第二层长廊栏杆前。
以水怜色为首的七八个姑娘依旧站在这儿免费偷师学艺,但真正因为技不如人而虚心学艺的人想必只有水怜色一个,其他几个姑娘仍然倔强地认为珠玑姑娘的琴技也不过如此,甚至有三两个姑娘正在挑着珠玑姑娘的指法毛病,一会儿说某个指法用得不对,一会儿说某个指法根本用错了,若自己弹奏这个指法应该如何如何……总之她们最后得出来的结论——珠玑的琴技仅仅处于中上等,之所以能吸引这么多客人,全是因为那张脸生的好看。
水怜色听到身旁姐妹们的对话内容只是默然摇摇头,她当然也能理解姐妹们的心情,毕竟原本属于自己等人的舞台却被人取代了,遇上这种事谁的心里也不好过,包括水怜色自己,她这段时间心情一直比较悲郁。
“哼……又是天阳大公主给赏,虽说那只是驸马代为行赏,可也是实实在在的公主给赏,珠玑的名气怕要大增了。”
“你们看那些赏银……哼,我们当初登台的那会儿,怎就碰不到这么多人傻钱多又好糊弄的客人?”
“我看最好糊弄的便是那天阳大公主的驸马了,也不知他听不听得来,一次又一次以公主的名义给赏,真是气死人啦!”
身旁姐妹又开始叽叽喳喳的说个没完,水怜色摇摇头:“你们不用羡慕了,也没什么好生气的,珠玑姑娘的确技高一筹,我们若有本事,怎会在这长廊上?”
一句话噎得众位姑娘低下头沉默不语了。
此时第十首曲子弹完:“天阳大公主给赏……好字一个!”
最后遥望一眼,水怜色率先转身走了,其他姑娘也随之而去了,阮红瘦也转身消失在了第三层的长廊栏杆前。
……
……
待曲子余音散尽,珠玑起身走来舞台边缘曲膝一福,没有多余的话语动作,在蓝裙婢女的陪同下走下了舞台。
天井散座的客人们大多是意犹未尽,现场众人开始喧哗起来,有不少人用目光遥遥地送着珠玑,他们目光中的渴望,似想永远的留住这一抹动人的白裙身影。今晚专程为珠玑而来的客人已陆陆续续的起身准备离开,对接下来其他艺妓的节目有兴趣的人自是坐着未动,庄志富和岳溪的兴趣都很广泛,一个珠玑虽能让他们留恋,但此处能留住他们的并非只有珠玑一个。
陈闲和叶子由对接下来的节目不感兴趣,他二人起身之时,庄岳二人也笑着站起身拱手相送。
说起来他们今晚虽有一场暗斗,毕竟不在明面上,大家更没撕破脸,总归来说还是同窗,告辞之际庄岳二人都很开心地说着何时再聚一聚之类的话,庄志富更是亲切地握住陈闲的手,表现得依依不舍,千叮万嘱的让陈闲找个时间一定回一趟湖光书院,一帮同窗也好叙叙旧什么的,甚至说陈闲若不答应,他便不放手了,实际上这些不过是些客套话,陈闲回不回湖光书院他也根本不在意,陈闲自也和和气气的,轻而易举就能应付这种客套场面。
其实陈闲倒真的打算回一趟湖光书院,当然不是因为庄岳二人。
他二人继续留在小夜半楼,陈闲等自小夜半楼走出来,夜空中明月高照,街面上热热闹闹的。
陈闲站在街边,回望一眼小夜半楼,笑着摇了摇头:“那两人……还真有意思。”
叶子由也神色复杂地回望一眼小夜半楼,点点头道:“照生,我送你回去吧,沿路给你说说他二人的事。”
一行三人坐入车厢内,马车车轮缓缓地滚动起来,叶子由开口说出第一句话:“照生,这庄岳二人……已非良友了。”
他神情颇为感概,也颇为为之惋惜,陈闲看他一眼,静听下文。
“照生你两年多前进了京,对于他二人的印象或许停留在当年,当年他二人确实值得真心相交,自从在两年前苏杭三大书院的院首之争上,他二人为我们湖光书院赢了一筹后,正是这一次证实了他二人的才子之名,后来这二人的行事作风便越发自大了,简直目空一切。照生你也清楚,我们书院一向重视学子们自学自律,提倡学子们独立研讨,引导学子自我发掘与发挥各自专长,师长仅是辅以指导与解答疑难,从不愿过多的禁锢学子们的学识与思想自由,如今可以说这二人已经在人品与气节的修养上走向了岔路,家父前段时间曾说过,这二人才学尚佳,可惜品节略次,怕是一生成就离尽头已不远了……”
马车在夜色下的街道中转弯穿行,车上暖儿困倦地倚着车厢内壁昏昏欲睡,刚有一点儿睡意,却因路面砖石不平整,被车轮颠簸惊醒过来,她揉揉眼睛,挑开车窗帘子望了眼窗外,约莫离杏花巷尚有一段路程,同车的叶子由仍轻悄悄地说着话,她缩回脑袋闭上眼继续瞌睡。
“今晚他二人有意将我二人推上窘境,不难看出这正是他二人热衷于顺势踩压欺人的心性在作怪,呵……这般行为有何意义,纯粹满足他们某些心理需求罢了,真没意思……”
陈闲一路听着,这时候摇摇头说道:“关键是他们觉得有意思这就够了,子由你实在没必要为他们操心,真的。”
“我……我只是甚觉惋惜,毕竟……我当年与他们的关系真的挺好的,唉……也罢,不说他二人了,倒是照生你……”叶子由转头看着陈闲,语气严肃说道:“自今日晌午在街上偶遇,再至小夜半楼,我二人重逢虽不满整日,但我看得出来……照生你这两年多,性情大有转变,全然不似当年的处世作风了。”
“这很正常。”
“照生何出此言?”
陈闲沉默半晌说道:“因为……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时间不能改变的,如果有……那只是时间还不够长。”
叶子由迷惑地皱起眉,待稍稍咀嚼这话中深意,不由睁大眼:“照生此话……细思极恐!”
陈闲笑着拍了拍他膝盖,点点头道:“子由若觉得这句话值得深思,大可以回去了琢磨琢磨,但记住千万别太悲观了……杏花巷已经到了,哦对……我明日会回一趟书院。”
“早该回回书院的。”
“嗯……那就这样说了。”
“暖儿……醒醒……”他轻拍暖儿脸颊:“我们到了,该下车了……”
“唔……让我再睡会儿嘛……”
“行行……你接着睡……”他背起暖儿,轻手轻脚地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