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轻歌常年顽疾缠身,身子清瘦脸色也极苍白,她这一趟瞒着叶家三人偷偷出门于她最大的挑战,无疑是车驾行驶在不平整的路面时所引发的颠簸。每一次颠簸她便一阵心跳加速,腹中也无来由的翻腾欲呕,但她的反应是紧紧的抿着唇瓣忍受着这一切,也将环抱着的那张古琴宝贝似的越抱越紧,神情也是越发的坚毅,甚至有种不达目的死不瞑目的执着意味。
叶子由前日上门要的那份离骚琴谱正是受她所托,她当日拿到琴谱便立即开始了揣摩与试弹。她记忆力非常惊人,仅仅用了一日不到的时间,便已经能做到不看谱子直接弹奏出整首离骚,她昨日不知弹奏过多少遍了,每一次弹奏总有新的体会,她不断的改进不断的琢磨,对于这首曲子也是越来越着迷,也越来越想弄清楚原曲的节奏与曲情等。
而关于这些,她知道,唯有照生哥才最清楚,这个念头一出现,便不顾一切的离开了竹林飞楼,上门来请教照生哥。
她身旁婢女郁郁不乐的垂着脑袋,这婢女前一刻不知劝过多少次,奈何小姐偏一意孤行,拉都拉不住。
马车绕过陈府正门,最后拐至偏门才停下。
马车停下后,那婢女坐着不肯动:“小姐,我们回去吧,如果老老爷和老爷公子知道了小姐你偷偷出门了,肯定……”
叶轻歌倔强地抿抿嘴,没理她,自顾自地将素色斗篷衣的遮风帽掀起来遮住发钗和发髻,抱着古琴扶着车厢内壁,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然而颠簸了一路,此时身体尚未适应过来,她腿弯忽然一软,便跌坐回了裹着层层软绸的车座上,为着自己的无能与无力而羞恼红了脸,又较着劲儿的再次站起身,后又跌坐回来。那坐着不肯动的婢女眼睁睁看着,貌似无动于衷,下一瞬却揩了揩眼角泪珠,到底是又生气又心疼,再一瞬心软下来。
“小姐,我……我来扶你……”
在这婢女的搀扶下叩开偏门,魏伯伸出脑袋,皱眉问道:“二位姑娘是?”
“魏伯,是我……”叶轻歌掀开斗篷衣遮风帽,嗓音虚弱说道:“是叶家小女轻歌。”
“哦,记起来了,记起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照生哥在家吗?”
“在在在,我家公子……咳,现在该改口叫驸马爷了,他这个时候多半在园湖水榭,魏伯这就带你过去。”
“不不……不用了,魏伯您去忙,我自己过去。”
“好好好……反正叶小姐也不是外人,你魏伯便不带路了,说起来有几年没见了……”
在魏伯眼中叶轻歌似乎并不是外人,或许因为叶轻歌早年常与叶子由来陈家老宅,也或许因为叶轻歌那时候很讨魏伯的欢心,这位平时话不多已过五旬年纪的将老之人,对于叶轻歌的到来很是欢喜,不由自主地当场说起一堆陈年往事。叶轻歌心心念念地想着到园湖水榭找照生哥,可魏伯没完没了说着话,她不好意思立马走开,心中着急的听了会儿,随即在婢女的搀扶下歉意地福一礼,匆匆忙忙碎步而去。
……
……
陈家老宅依旧是当年的陈家老宅,叶轻歌虽有几年没来,但也并不陌生。
然而她走近园湖水榭的时候,却并未见到照生哥,看见的是两个女子,她当日在琴会之上虽远远的见过珠玑,但仅仅是眼熟而已,霍艳侯她是第一次见到,她二人对于她来说,完全是两个陌生人。她匆匆走来见此一幕,有些意外有些羞怯也有些沮丧,待反应过来,脚步当即停在水榭之外,抱着那张琴侧过身子,目光反复闪躲,不太敢直视水榭内的人。
她太长时间未有接触陌生人,因为身体原因,自卑与悲观心理早已深埋她的心间,似已是不太敢与陌生人讲话。
她也不肯离开这,如是她抱琴站在水榭外,站在湖风中,姿态楚楚动人。
霍艳侯与珠玑自从前一刻开始便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思,霍艳侯大抵是仍在好奇珠玑为何认为陈闲可当后起之秀第一人,陈闲的才学背景如何,她在京都时便一清二楚,委实不明白珠玑说出这句话的依据在哪儿。珠玑也为着霍艳侯前一刻的反应而疑惑不已,她以为霍艳侯不仅应该很清楚陈闲的惊世才学,也至少听陈闲弹奏过一两首曲子,何至于那般讶异与惊疑。
便在她们一人准备开口询问,一人准备主动解释时,这时候才同一时间注意到了站在水榭之外的叶轻歌。
霍艳侯收起心中疑惑,起身笑着说道:“姑娘来者是客,我二人也是客,哪有客人排斥客人的道理,快进来吧……”
“不……不用了。”叶轻歌低低头,目光闪躲:“我……我在水榭外等着就好。”
“那姑娘随意……”霍艳侯无奈一笑,不再多劝。
珠玑看见叶轻歌抱着一张琴,若有所思地问道:“请问姑娘因为何事上门找陈大驸马?”
“我是来……”叶轻歌抬眸瞥了水榭内珠玑一眼,嗓音细弱说道:“我是来找照生哥请教琴技的。”
霍艳侯惊疑皱起眉:“请教……琴技?”
她分明在此教陈闲琴棋书画等,现在居然有人上门请教琴技,她心中多少有些难以理解。
珠玑却并不意外:“果然如此,想必姑娘主要是为请教离骚而来的吧,那我二人算是志同道合了,正巧我也早想请教陈大驸马,姑娘不如进水榭内一坐,我们可以先聊聊彼此对离骚的理解,到时候再一同请教。”
在蒲团上端庄坐下的霍艳侯,莫名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蹙眉低喃:“离骚?为何我从未听说过这首曲子?”
……
……
珠玑说话的时候已经走来水榭外了,叶轻歌初始本能反应似的有些逃避,但当仔细一想珠玑的话,心中忽然不太抗拒这个陌生人了,大抵因为珠玑那一句志同道合而拉近了心灵上的距离。其实珠玑也同样如此,两人有共同的意愿,也都为离骚这首曲子而着迷,她本也一直很想听听其他人对离骚这首曲子的理解,直至今日才遇上与自己有同样想法的人,便再三邀请叶轻歌进入水榭,叶轻歌犹豫再三,怯怯的抱着琴走进了水榭。
二人在蒲团上坐下,珠玑大方的说着自己的理解,后来叶轻歌的情绪逐渐被调动起来,终于鼓起勇气有一句没一句的开始接话。其实叶轻歌并不是不爱讲话,自也不是不善言辞,只是因为她常年幽闭在竹林飞楼不见天日,近些年很少有与人交流的机会。她这时候虽仍是有些胆怯与自卑,至少已经能大胆的说出自己的见解,再后来二人讨论的已经不仅是离骚,也同时开始讨论起彼此对于琴之一道的心得与体会。
珠玑也很少碰到这样的人,尤其是当她发现叶轻歌的见解往往新奇无比,虽然话不多可言简意赅,极能使人受益匪浅,甚至于使人茅塞顿开,能简简单单的以一句话点出重点,这需要的不仅仅是超高的琴技底蕴,自身也需具备深厚的积累。随着两女的话题不断扩展与延伸,到最后已然是互有受益,坐而论琴方面俨然可平分秋色的样子。
霍艳侯端庄优雅地坐在一旁沉默旁听,脸上神情一变再变,单以年龄而论,她觉得这两人已是非常了不起了,最让她惊讶的是,这样两个如此出众的后起之秀,竟然同时想请教陈闲,尤其是她听见她们之前讨论离骚时,竟都是赞不绝口,她隐约听出这首曲子似乎正是出自于陈闲之手,甚至这首曲子隐隐有冠绝当世的口碑。
她越想越觉不可思议,越听越觉难以置信,忽然忍不住认真说道:“凭你二人的琴技与种种令人发人深省的独特见解,在当世已然是极其出色的了,如今有能力指点你二人的估计屈指可数,问题是……你二人当真是来请教驸马爷的?”
两女的讨论被打断,珠玑挽挽发丝点头道:“我虽未曾听陈大驸马亲自弹奏过,但那曲离骚……珠玑的确自认不如。”
叶轻歌望过来,点头表示认同。
霍艳侯望着她二人,皱起眉久久沉思不语。
她心中有惊讶也有困惑,委实难以理解:“怎会有这样的事?”
陈闲在偏厅吃完午饭,这时候才准时准点的往园湖水榭这边而来,然而将将穿过庭院门洞,突然被暖儿拉着后退回到门洞的左侧,暖儿伸出脑袋往外望:“驸马爷你看水榭内,那其中一人……是珠玑姑娘吧?她怎么会……,我当时怎么就……,那霍大家岂不……这下完蛋啦……”
陈闲也伸出脑袋远远的望向水榭内三人,哑然失笑说道:“看样子真的玩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