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仅仅过去半日光景,陈闲今日在院首之争上写下的这首诗便已被传遍大街小巷,一时之间在九首诗作中可谓一枝独秀。同时被人传播开去的正是诗中之意,任谣言遍布全世界,渔翁独坐舟头悠然垂钓,被人解释出来的这一层深意有如一柄重锤,直欲粉碎这一个月以来的种种谣言,陈闲之名便也持续处在风口浪尖,议论声铺天盖地。
水怜色回到小夜半楼,不及上楼便被一群姐妹叫住:“怜色姐姐……怜色姐姐,陈大驸马这首诗是何意思?”
“嗯?你们都还没懂吗?”
“没呢没呢……”
水怜色在楼梯口停下脚,接住姐妹们递来的诗纸,她笑着解释道:“妹妹们你们看,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意思是没有鸟兽也没有人,这诗中世界自然全都是雪,而这些雪便可比作是近日的那些谣言;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蓑笠翁是这诗中世界唯一的一个人,也便是陈大驸马本人了,面对满世界的谣言……”
待水怜色一句句讲解完诗中之意,这群小夜半楼的姑娘吃惊地对视,喃喃道:“原来如此,陈大驸马果真大才……”
“亏我们之前还误以为这位驸马……”
水怜色笑笑说道:“你们现在知道了也不晚,切记日后勿要再轻易被谣言所迷惑了……”
“嗯嗯……”
在燕雀楼二层走廊,羽音也正给身旁姐妹讲解诗中之意:“诗中世界全是雪,便全是谣言,蓑笠翁是陈大驸马……”
“原来是这个意思……”
“这陈大驸马的确才华横溢……”
类似于这样的情景,在苏州城各个地方都能看见。陈闲这首诗所引发的议论声,犹如乌云一样密布在城池的上空,其声势远胜于其余八人,这首诗的传播热度自也遥遥领先于其余八人的诗作。经过一下午的传播,虽然仍有人怀疑陈闲这是又一次窃取他人诗作,但这种声音几乎很快便会被人推翻,当时现场出题的是献王楚乾律,这首诗表达的意思又如此之巧之妙,目前来看怀疑陈闲的人极少,相反有人开始怀疑这段时间的那些谣言可能未必属实。
……
……
夕阳西下时分,一行人走在杏花巷。
眼前天际边的云朵有如烈焰,金色余晖映照在一行人的脸上,珠玑走着笑着说道:“千山和万路皆是茫茫白雪,亦满世界蒸蒸谣言,只怕现在全城百姓都已经知道你当了回蓑笠翁,也该已知晓这是你给出的反击了……”
“真的很让人意外,我之前怎么也没想到你会出此奇招……”珠玑看眼身旁陈闲,绽唇笑起来:“当知道你准备参加院首之争的时候,我当时的预想是,待你第一日写出一首诗,即便不至于使那些谣言不攻自破,至少会让相信你的人变得多些;等到院首之争的第二日,你再写出一首词,局面便又会扳回一些;院首之争第三日,你再展现出你的高超书法,到最后第四日弹奏几首曲子,嗯……这样一来,种种谣言差不多可不攻自破,却没想到……你第一日便会写出这样一首直击谣言的诗,想必一下子便能堵住悠悠众口了……”
“让人意外之余,也让人……”她又转头看一眼陈闲侧脸,捋捋发丝一笑:“……也让人替你高兴。”
“对呀对呀,满世界全是谣言……”
暖儿眉开眼笑,倒退着走在几人前面:“嘻……驸马爷好厉害。”
白梨花也点头说道:“连我这个不懂诗词的人,也觉得这首诗写的真好,我敢肯定,两日之后绝对能赢得三枚胜筹。”
清奴犹豫半晌,附和道:“驸马爷写诗写的好好。”
陈闲笑着打趣道:“你们一个接一个这样夸我,我会骄傲的……”
“驸马爷会骄傲才怪!”
“驸马爷真骄傲才好!”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前一句是暖儿,后一句是清奴,两句都似玩笑话,其他三人似乎没人当真,她二人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一行五人走到杏花巷中段,珠玑和白梨花继续向前走,暖儿和清奴举止亲昵,如一对金兰姐妹,手拉手迈入陈府。
……
……
天色渐渐黑沉下来,夜空中月朗星疏。
位于苏州城中心的某座宅院内,一只小巧灯笼在黑夜下的路径上向前移动着。
提灯笼的是个中年男人,跟着灯笼行走的是个年轻公子,此人正是柳牧,二人弯弯绕绕,消失在假山丛中。
假山地底下有一处空间极大的地宫,地宫共有三条隧道六道石门,中间一条隧道通往地宫的中室。中室面积最大,气派而富丽堂皇,四壁角落有火台有火把,也有兽形铜灯照亮这片空间。中室正中央有一方三尺深浅的酒池子,空气中酒香扑鼻,也夹杂着女子的脂粉香,此处女子不止一个,约莫十七八个,年龄最小的看起来才十五六岁。这些女子个个穿装袒露,甚至衣裙破损,有的女子在酒池内疯癫嬉戏,有的女子坐在酒池边傻笑,赤脚荡着池中酒水,还有女子在拉扯酒池边垂落下来的帷帐,更有女子坐在石地上对着小铜镜施粉描眉,这些女子有个非常明显的共同点……神态举止都已失常。
中室内有琴声响起,这首曲子正是离骚。
柳牧每次来到这个地方都微感不适,主要是这些疯疯癫癫的女子让他反感,但他并不会将自己的情绪表现在脸上。
“师父……”
他走来酒池边的琴案前停下脚,恭敬地弯腰揖礼,随后垂手而立。
中室内琴声未停,师擎的手也没停,时而闭眼时而睁眼,神情沉寂在离骚这首曲子中。
苏州城没几个人知道这位当代数一数二的绝世大琴师,其实早在一个多月前就来到了苏州,只是至今未有真正露面。此人约莫六十岁年纪,披头散发,发色斑白,赤着脚,袒露着衣袍,神貌看似神采奕奕,其实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只因服食了某种石散药物,才使得他精神激奋。
此人无美人在侧,绝不抚琴,他此时身旁有两位美人,两女一左一右手臂缠绕着他,也在痴痴地笑着。
他弹奏的这曲离骚,正是陈闲教给珠玑的原版,虽稍有不同,但功力胜过珠玑。
待弹奏完曲子,师擎才抬头看向柳牧,由于他石散药物服食过多,神态极不正常,似乎下一刻将做什么,都已经不是他大脑能够控制的。他抬起头却不讲话,突然张开手臂往左右一搂,身旁两位美人顺势倒在他怀里,这两女子也不太正常,以为师擎这是求欢之举,两女痴痴笑着,纤指褪衣解带。
“离骚这首曲子,应该是我师擎写的……”他似乎这时候才意识到有话要说:“只有我师擎,才有能力写出离骚这等旷世之曲,其他人根本不配,我师擎想要得到一首曲子,向来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无论对方……是谁!哈……哈哈哈……”
他笑声疯狂,貌似已丧失理智,或者准确来说,他的精神状态多半时候根本不存在理智或理性。
柳牧皱眉拱拱手道:“但这陈闲今日写出来的若是其它诗句,倒也能继续造谣,可今日这首……委实不太好编造。”
“混账——”
师擎突然伸出脚,踢翻面前琴案,他眼珠子凸出,狠狠瞪着柳牧。
下一瞬,他竟是莫名其妙失声痛哭:“连你也想糊弄为师吗?啊……你倒说话?呵……呵呵呵……”
他立刻又笑起来:“牧儿,你真傻……”
他说完这句话,转个面扑在两位美人身上,如野猪拱土似的乱亲芳泽,同时断断续续的传来他的话。
“需要动用江湖力量的时候……便不要犹豫,区区一个驸马,杀了……也便杀了!”
这近一个月以来的这些事,毫无疑问全是师擎在背后指使,柳牧在前面具体操纵。事实上柳牧在这件事上并未尽心尽力,若不然其实可以做的更好,他之所以不尽全力,因为他根本无法分辨出,师擎到底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或者说他无法分辨出,师擎的行为到底是出自于真心实意,抑或是出自于药散作用。
从这座宅院出来,柳牧心情有些沉重,他觉得师父最后这句话说得实在太轻松,他做起来有很多顾虑与心理压力。
……
……
院首之争上的九首诗作,仍在这夜色之下被人四处传播,传播最广的依旧是陈闲的独钓寒江雪。城内众人现在除了议论这首诗的诗中之意,也开始讨论起诗的本身,这无疑是一首上佳之作,在九首诗中被人赞为第一,口碑也第一佳。这首诗有好几种理解,除了能理解为是陈闲对于近日之事的反击,亦能理解为一种处世的态度,位高权重与心性孤傲及卓然而立之人,尤其容易喜爱上这首诗所表现出来的景象与境界。
第二天睁开眼睛,陈闲第一个看到的人依然是清奴,她忙不迭地走过来:“驸马爷醒来啦,清奴替你穿鞋。”
吃过早饭,陈家老宅来了一位客人,正是苏州下县县令冯延祚。
此人大早上登门拜访,其实也没什么重要事情,无非是夸赞陈闲那首诗写的有多好,再者痛斥本月那些造谣的人多么胆大包天,最后向陈闲说起他昨日游说众位评委的显著成果,意思是说陈闲这首诗,在后天必定能赢得三枚胜筹,连带叶子由和郭见深也能享受到这种特殊待遇。
冯延祚离开陈府后,又马不停蹄的去了云老伯爷府,这不是他第一次求见楚乾律,这次却是请求楚乾律能够出面帮他压一压手上案子。这冯延祚治理的苏州下县,本月以来有好几起女子失踪案,苏州知府朱有贵给他施加的压力不小,奈何这几桩案子非常棘手,他目前毫无头绪。何况县衙里还累积着上百桩荷包失窃案,虽然荷包失窃案并非全部发生在他治理的下县,可这种事苏州知府也当然会给一众下县县令施压,这冯延祚是其中之一,他这几个月其实焦头烂额。
院首之争的第二日在后天举行,诗作的胜筹成绩也在后天公布。
陈闲身为千艺帮雇请的高手,有事没事便想到千艺赌坊内转一转,不过他今日没戴武生面具,纯粹作为一个赌客进门。
从来只是上台打擂,让下方一众赌客们押胜负,陈闲今日倒也想亲身玩几把。
他刚走来赌坊第二层,站在庄家身旁的羽音一眼认出了他,微微错愕后,急忙走来福一礼:“陈大驸马倒是稀客……”
“哦,羽音姑娘也在……”
陈闲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微笑说道:“今日是特意过来玩几把的……”
羽音看他一会儿,掩掩唇笑起来:“这倒令人意外,陈大驸马昨日在院首之争写下惊人诗作,一首诗激起千层浪,今日竟会来到赌坊这种地方,两日所行之事……天差地别。”
“既是如此,羽音也不多打搅陈大驸马的……雅兴……”羽音忍不住笑,又福一礼:“陈大驸马请随意……”
“行,姑娘慢走……”
陈闲笑着拱拱手,目送着羽音走远,抬脚走来擂台这一边。
擂台之上现在一场打擂刚刚结束,新的一场尚未开始,几个庄家忙着给赌客们兑换银子,赢到银子的赌客个个春风得意。阮红瘦也是赢到银子的众多赌客之一,她人倚着楼层木柱,眉飞色舞的一颗一颗点着手心里的小银锭。她自从上次一把输掉了五万五千两,可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百年犹恨武生面具人,她如今押胜极为小心谨慎,除非有八九成的把握,才会一掷千金大赌特赌,如不然便只是小赌。
“咦……”她收好银子目光一瞥,顿时有些发愣:“那不是小白脸吗?”
“他来赌坊,他知道怎么赌银子?”阮红瘦表示怀疑,随即掩嘴坏笑起来:“呵……正好,我过去逗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