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攻略不清楚陈闲到底懂了什么。
他望着陈闲走出小院,却懂了自己可以开启新的人生。
在梅花帮浑浑噩噩三载岁月,他都已经忘记自己还活着,如今一朝醒悟,便如云破天开。
已有三四年未曾感受过的活着的滋味,他此时此刻,竟已是有点知觉。
他开始看重自己的前程,幼年时候的理想,在这一瞬间死灰复燃。他转动着满身鲜血的身躯,一点点面向东方,东方天际线朝阳即将破云而出,他已看见云层之内蕴含着的金色辉芒,恍如看见全新的人生与全新的自己。他露出一个笑容,不是心如死灰的凄然笑容,而是好久好久未曾在这张早已麻木的面孔上流露出来的欣慰笑容,笑容便有些僵硬。
“活着……真好。”
他僵硬地笑着,目光灼灼等待着第一缕晨光。
陈闲前两日就曾怀疑柳牧是故意引导千艺帮的人发现梅花帮位于七个县的二十二个临时分舵,而在更早之前,千艺帮出事的七个兄弟也早已说明,当时问题要么出在柳牧身上,要么出在周记米粮铺。柳牧前两日在一天之内见二十二位舵主,却只让这些人待命,这意思是留在分舵等待指令,或可理解为留在分舵等死。
陈闲现在已百分百肯定,早在千艺帮七个兄弟出事的当天,柳牧就已经知道有人跟踪自己,这之后都是故意被跟踪。
那么反梅花帮的人,就果然是柳牧。
怀县第二个分舵的梅花帮贼人已被全部清剿干净了,千艺帮的人在天刚亮之时已经撤退,宣武营的人在第二分舵收拾同伴尸首,或救助受伤的同伴,怀县县令接到消息,第一时间派出衙役赶过来收拾现场。陈闲来到约定地点见到单在野和虎山汉及羽音,把武生面具摘下来交给羽音,问了问千艺帮的伤亡情况,受伤或轻或重,庆幸的是没人送命。
千艺帮的兄弟这时候全在远些的地方休息与处理伤势,陈闲让单在野和虎山汉转告帮中兄弟好好休整。他最后又把从黄攻略口中获得的消息说了说,尤其是柳牧早就已经知道被人跟踪这件事,此事涉及到千艺帮七个兄弟的性命。单在野和虎山汉身为千艺帮的几位帮主之二,帮中兄弟的血仇,他们不可能不报,只是柳牧这个人目前尚有用处,他二人只好暂且忍一时。
但说过会继续加派人手死盯柳牧,到时候必让柳牧插翅难逃。
……
……
朝阳自东山升起,晨光穿透云层照射而来。
陈闲与单在野和虎山汉分别后,一路步行着走回怀县县衙,途经第一个分舵时,冯延祚率领的八百人也已清剿成功,这时候正在收拾尸首,一队一队的人抬着尸首或伤者,进进出出地来回奔波。负责清剿第一个分舵的官兵和巡城兵等人,使命已成,都拖着疲累的身子,向着县衙方向而行,他们相互搀扶着走在街上,身上或多或少染着鲜血或带着伤势。
早起的怀县百姓看到满街的官兵,大都不清楚昨晚发生过什么,城门到此时也没开启,不明所以的人难免感到惶恐。
陈闲走来怀县县衙,县衙门口坐着一地的官兵,有人在包扎伤口,有人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有人靠着县衙墙壁呼呼大睡,人人灰头血脸,刀甲满地。连夜奔波与连续两次行动,谁也禁受不住如此过度的体力与精力投入,在所难免的都早已心力交瘁。冯延祚等县令自会好好的犒劳这些人,无论功劳抑或苦劳,过后都一律行赏。
陈闲站在县衙门口看着这一幕,心底多少有些感慨。
此时有人快马加鞭赶过来,朝着冯延祚等县令抱拳说道:“启禀大人,怀县第三个分舵的梅花帮贼人也全被剿杀了。”
“好,很好,立刻派人过去清理现场……”
“卑职领命……”
冯延祚等县令虽也很累,听见这一消息都不免露出笑意,冯延祚走来陈闲面前,拱手道:“这一次幸亏有驸马爷……”
他不会问第三个分舵是什么人下的手,其他县令自也更加不清楚,但他们隐约猜到这似乎全是这位驸马爷的计划。一夜时间能够铲除梅花帮三个县的九个分舵,其中纵然有人配合行动,但这面面俱到的周密计划,已经说明在谋略方面的长远眼光与部署能力,这些人不由得对陈闲这个人肃然起敬,他们从来只听说过陈闲的才名,如今大抵见识到了陈闲的雄才伟略。几个县令听着冯延祚拍马屁,他们对望一眼,觉得冯延祚当真独具慧眼,立马一个接一个走来陈闲面前。
“陈大驸马这一夜辛苦了……”
“对对对,辛苦了辛苦了……”
“如若尚无睡意,下官即刻命人在府上备一桌酒席……”
数位县令围着陈闲,陈闲苦笑无语,他也早就累了,哪有喝酒的兴致,他说道:“我们还是先说一说伤亡情况吧……”
“驸马爷所言极是……”
冯延祚这次率领的近八百人,虽然损伤不小,但剿杀梅花帮怎么可能不死人不流血,只是多与少的问题,总体来说第二次行动算得上稳中求胜。宣武营将领返回县衙时倒是意气风发,他们这次一百人损伤不大,且成功地剿灭了第二个分舵将近二百人。虽说这并非他宣武营一方的功劳,他甚至连刀都没拔出来,可千艺帮的人不可能向朝廷请功。宣武营将领正是看出这一点,那这唾手可得的功劳不要白不要,他自然把功劳全部往宣武营和自己身上揽。
而宣武营中立功最大的当属黄攻略,宣武营将领也越发欣赏黄攻略这个人,宣武营如今全靠黄攻略撑面子。
“本将麾下第一强兵黄攻略,此次单人单刀……”
各方原本好好的说着伤亡情况与这一夜的成果,话题一不留神,宣武营将领又开始炫耀起来。
黄攻略是跟着宣武营将领一起回来的,这时候就坐在县衙门口宣武营一堆人中,用牙齿与左手包扎着右臂上的刀伤。
陈闲远远的看着黄攻略。
他之所以为黄攻略隐瞒身份,并非想着卖一份人情给黄攻略,说句老土的话,他对黄攻略一见如故。
相不相信是一回事,他欣赏黄攻略这种铁骨铮铮的血性男儿,若此人值得全心全意的信任,他会主动的帮一把对方。
……
……
由卓沐冷三女带领的刺客门六十人,已经回到她们休息的地方,或清洗或包扎伤势。
阮红瘦不想在陈闲面前露面,便依旧与刺客门的人待在一起。
乔美人骑着马,自远处的街尾一路扬鞭而来,马匹来到县衙门口,她并未下马,陈闲在这儿等她,自是已经看见她。
“天……然……山……泉……”
她声音极出四个字,她不指望陈闲能够听见,便一字一字说得极慢,她指着自己口型,同时指指城外。
陈闲心领神会,微笑着点一点头。
苏州七个县的城门全部处于关闭状态,怀县自也不例外,这是陈闲计划的第一步,这第一步将持续到最后。
此时清晨时分。
位于怀县以北三里处的天然山泉,由山间瀑布之水蓄积而成的小溪源头,泉水在日光的照射下晶莹剔透,泉池周遭怪石嶙峋,林木苍翠,远远近近的群山耸立。泉水的清澈可见度将近半丈多深,瀑布飞流直下,坠于泉池,激起的水花面积几乎覆盖半座泉池,水波一浪一浪的又向更远处奔涌。
一条洁白无瑕的玉体在泉池之内畅快地游着水,时不时露出水面,发出吟吟欢笑。
“没来之前又困又累,下水之后半点也不觉困也不觉累了……”
“……就这地儿,当真是为我乔美人天然形成的,也对,只有这么清澈剔透的水,才配清洗我乔美人……”
陈闲背对着泉池,坐在石滩上次那块青石上,他身后,如上次花花粉粉的,有衣裙有肚兜,全是乔美人的衣物头饰。
他面前生着一堆篝火,一根树枝上串着乔美人捞上岸的两条鱼,一面一面的烤着。
“……现在当县、安县、怀县,这三个县的九个分舵已经被我们拔掉了,你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陈闲转动树枝烤着鱼,他沉思半晌说道:“暂时还没想好……”
“那我替你想好了,第四个县墨县三个分舵,约有梅花帮爪牙五百五十人,这个县便交给我和刺客门,我之后回一趟怀县通知刺客门,接着我们直接到墨县,我用一天时间查探墨县三个分舵的具体情况,再想清楚如何部署。等天黑以后,我们就会展开行动,你放心,我们在天亮之前,一定把墨县这三个分舵剿杀干净。这么说来……墨县你就不要管了,由我负责,你只需专心对付武中县和新春县及虎丘县……这三个县的梅花帮分舵,你有没听清楚啊?”
瀑布敲响着泉池,水流声音虽大,但乔美人嗓音也不小,陈闲听得非常清楚,他果断摇头:“不行,这样太勉强了。”
“没什么勉强,也没什么不行,我说行就行!”
“刺客门白天能够休息,而你白天又要查探又要部署,晚上还要加入行动,你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你这叫不勉强?”
“哼,看你平时挺聪明的,这会儿怎么就犯傻啦,等我部署好以后,我晚上难道不会找个地儿睡觉?”
陈闲并不知道刺客门到底有多少人,以他的推断,人数应该不少,若不然这几次出手不可能如此迅猛,并且刺客门中也一定存在高手。现如今还剩下四个县十三个分舵,纵然县城城门被关闭着,城外的消息进不来,城内的消息出不去,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此一事仍需稳中求快。现在乔美人提议由她对付一个县三个分舵,陈闲仔细想想,倒觉得未必不可行。
他背对着泉池烤着鱼:“你的提议,倒可以一试,但你部署完就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记得叮嘱刺客门,叫她们……”
他话没说完。
游着水停在泉池中央的乔美人,似笑非笑问道:“你是不是心疼我?怕我太累?”
陈闲笑笑,把烤鱼的树枝搁在身旁石缝之间:“鱼烤好了,但估计没法吃,我就在这儿睡一觉,你走时不用叫醒我。”
他也一天一夜没睡觉,坐着都能睡着,哪有心情讨论这种话题,往石滩上仰面一躺,顿时呼呼大睡。
“哼……”
游在泉池中央的乔美人,没能听到答案,她气恼地瞪着石滩上躺尸的家伙,然而很快,她便笑起来。
有时候没有答案,或许是最好的答案。
只要自己心中。
已经有一个答案就好。
……
……
泉池周遭浓密的林木和山石,有如壁障一般环绕着泉池。乔美人并不担心被人看见自己完美无瑕的身躯,她游来浅水处走上石滩,湿漉漉的秀发贴在臀弯,她轻手轻脚地来到篝火一旁,用发钗挽起长发,稍稍抹一抹身上水渍,一件一件的穿衣系带。毕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她穿里衣时动作很快,稍显仓促,穿外裳和裙子时动作才慢下来,开始挑剔与注重一丝不苟。
她穿好衣裙,摘掉发钗,湿发滑落下来,她用手兜着湿发,光着脚鬼鬼祟祟地走来陈闲躺尸的位置。
在没人言语刺激与撩拨的情况下,乔美人的思绪绝对冷静与认真,谁没事会无缘无故生气,她此时神态贤淑而庄重。
她蹲着身,含着笑,观察陈闲,口中自言自语:“虽没经历过男女之事,不太敢踏出这一步,但……”
她掩掩唇偷偷一笑,在陈闲左侧缓缓躺下来,然后挪动身子一点点贴近陈闲,又撩起一条腿搭在陈闲大腿位置,最后她半边身子趴在陈闲身体上,左手掌心贴着陈闲胸膛,细细感受着陈闲的心跳与温度。她脸颊蹭近陈闲的侧脸,甜甜蜜蜜地贴在一起,手臂下意识将陈闲越拥越紧。二人睡在石滩上,睡相有如一对睡在床上的恩爱夫妻。
“原来是这种感觉,真温暖……”
乔美人心跳有些加快,但这种感觉她觉分外温馨与美好,她闭上眼用心体会一阵,睁开眼睛时在陈闲左脸上亲了亲。
“呸呸呸……”
她一嘴亲在陈闲脸上,顿时羞恼地跳起身,红着脸提着裙摆跑来泉池边,蹲在水畔连忙用手掬水洗着唇瓣。
随后,她用袖子抹抹嘴,回过头瞪着躺尸的人:“哼,一脸的灰尘味儿!”
她鼓起勇气偷偷亲自己男人,或者说生平第一次亲一个男人,却只亲出灰尘味儿,其它什么感觉半点也没体会出来。
这样的第一次,于她而言,有些不美,也不可谓不遗憾。
陈闲醒来时,已是晌午时分,堤岸树下就只剩下自己的一匹马,想来乔美人早已经离去。
他坐在石滩上闭眼回回神,起身走来泉池边洗把脸,走上堤岸,骑马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