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日出,薄雾缭绕。
一匹枣红色的快马,驰骋在山间的野路上。
武中县古老而又巍峨的重檐城楼,已经出现在陈闲的视野内。
黄攻略这个人是否值得信任,大抵很快就能得出结果。
陈闲进入武中县,来到武中县县衙,县衙三门大开,武中县县令在县衙内忙着组织衙役,一拨一拨衙役领命而去,接二连三的又有衙役跑回县衙复命,街上来返奔波与忙碌的也全是衙役的身影,武中县忙得不可开交。
“陈大驸马……”
陈闲走进县衙大院,武中县县令笑容满面地走上前来拱手相迎:“下官代表全县百姓多谢陈大驸马……”
“这么说,武中县三个梅花帮分舵……”
“不错,本县三个梅花帮分舵也已被尽数清剿,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动静太大,其做法也不够隐蔽,本县百姓几乎无人不知了,幸好百姓们只以为是江湖人士之间的火拼……”
“城内百姓如何议论倒无关紧要,继续关闭城门,不让消息传出去就好……”
“下官明白……”
黄攻略昨天下午带着千艺帮近百人来到武中县,他们经过一下午时间的筹备,在黄昏之时就展开了行动。黄攻略的做法正如他自己说的会很卑鄙,他的确用上了他安县分舵舵主的身份,且让千艺帮近百人乔装成安县分舵的梅花帮贼人。他以请喝酒为由,在酒中下了致昏的药散,武中县第一个分舵的人全部死于昏睡当中。而武中县第二个分舵,他无法故技重施,因为交情还没到喝酒的程度,他只好假传柳牧的指令,把第二个分舵的人全骗出来,骗到千艺帮人的埋伏地点,后来自是一场倒戈与伏击,第二个分舵的人全死在外面,当时有不少百姓目睹全程。
因为柳牧之前的命令是让二十二个分舵待命,也因为各个分舵不知道柳牧在同一天内见过二十二个舵主,这些舵主自然全都以为柳牧当天只见过自己一个人,也便只让自己一家分舵待命,因此各个分舵的人一天到晚极少出门,都在日夜等待柳牧的下一步指示。武中县第三个分舵的人并未时刻关注外面发生的事,黄攻略为防止他们有所察觉,连夜赶来第三个分舵,这第三次出手并未使任何花招,当时在破晓前一个时辰,黄攻略和千艺帮等人是直接破门杀进分舵的,天亮时才结束。
而此时朝阳炙热,天色早已大亮。
单在野和虎山汉等千艺帮人在县内休整与处理伤势,黄攻略和羽音前一刻已经来到县衙。
“陈大驸马……”
陈闲走来县衙后院见到他二人,他二人坐在小凉亭内,羽音神色疲惫,黄攻略身上多了好几处伤,甲胄也破损严重。
“都辛苦了……”
陈闲笑着,看向黄攻略:“一日之内铲除一个县的三个分舵,我没有看错,你果然说到做到了。”
黄攻略抱抱拳:“这也多亏陈大驸马对小人的信任。”
陈闲笑笑:“今后别再以小人自称了,若不嫌弃,我们平辈相交,你叫我一声陈兄也好。”
“这个……”
黄攻略稍稍迟疑,随即重重点头:“好。”
两个大男人相视而笑。
……
……
陈闲之前对黄攻略就一见如故,当得出的结果是这个人可以信任,他便再无顾虑,也毫不犹豫。
黄攻略目前只是宣武营的一名小兵,且到时候能不能成功地得到宣武营的名籍尚且存在疑问,他自无道理拒绝一位驸马的主动示好与结识,更何况这位驸马还是传说中的内功高人。黄攻略心中或多或少感到受宠若惊,但这并非他也有心结交陈闲的原因。陈闲是他这三四年以来,是他决定脱离梅花帮,决定开始新的人生以后,遇上的第一个光明磊落的人,陈闲的这一次豪赌与对他的信任,让他感受到了活着的美好滋味与人心的温暖,陈闲的洒脱与平易近人,也都令他分外欣赏与认可,这才是他愿意真心实意结交陈闲的主要原因。
千艺帮这次是跟着黄攻略一起行动的,黄攻略曾是梅花帮安县分舵舵主的身份秘密,单在野等人自是已经知道了。陈闲为此特意叮嘱羽音,让她转告单在野等人一定记得替黄攻略的身份保密。其实总是依靠众人保密瞒天过海,陈闲也清楚这绝非长久之计,他已经想好,等把梅花帮连根拔起后,他有办法将黄粱除名,有办法让黄攻略从出生就叫黄攻略,而非黄粱。
如今新春县、墨县、武中县的九个梅花帮分舵也已被一夜之间铲除掉,最后只剩下虎丘县四个分舵。
陈闲让武中县县令立即派人通知冯延祚,让冯延祚和宣武营全部提前赶往虎丘县集合。他同时让黄攻略和千艺帮人休息好后,也尽快赶到虎丘县,等所有人到虎丘县以后,再考虑如何对付剩下的四个分舵,而在这之前,所有人都必须养足精神。
陈闲昨夜又是一夜奔波一夜未眠,早已筋疲力尽,全身上下虽未遭受刀伤和剑伤等,但被铜锤锤中过,也被拳脚打中过。他脱掉衣袍沐浴的时候,胸前和背部大片大片的淤青,触目惊心,若非霸道的内功与强大的意志力支撑着他,他恐怕会和乔美人一样当场晕厥。他觉得乔美人有够疯狂,其实他也如此,或者说他一向如此。
在武中县县衙洗完澡,抹了点跌打损伤的药,陈闲睡过一觉醒来时,已是下午申时。
他又连忙骑上马,快马加鞭冲出武中县。
这一次的方向,墨县。
……
……
墨县与虎丘县相距不远,从武中县到虎丘县需经过墨县。
陈闲顺路到墨县看看乔美人有没醒过来,也顺便说一说事情进展,虎丘县自也需要她和刺客门相助。
墨县县衙。
卓一瑶刚刚去了她们刺客门休息地,阮红瘦有事在前一刻回到了苏州城。
乔美人从今日天色微亮一觉睡到此时,已有五六个时辰了,她四个时辰前醒过来一次,当时看见自己睡在床上,又从卓一瑶口中得知墨县之事已然尘埃落定,而陈闲又有事离开了墨县,她心中无甚牵挂,很快便又沉沉睡去了。她再次醒来时,已是下午申时以后,这个时间太阳垂落在西边,县衙两个婢女伺候她更衣洗漱,县令吩咐后厨,给她备了一桌子的美味佳肴。
她吃饱喝足,现在神采奕奕地坐在后院一座角亭内乘凉。
陈闲来的时候,她身旁站着两名婢女帮她扇着风,当陈闲走进角亭,她摆手让婢女退下。
此时角亭内就他二人面对面坐在石桌子前,乔美人右手握着一柄绣花扇扇着风,眼睛却望着角亭外。
“气色不错,看来休息的很好……”
陈闲笑起来:“墨县县令没怠慢你吧,我临走之前特意嘱咐他满足你的一切需求,嗯……回头得好好谢谢这位大人。”
“哼……”
乔美人下巴微扬半嗔半怒,优雅地瞥出一个白眼,她没好气道:“你可真会韬光养晦,我拼死拼活的孤身奋战,当时都已经下定决心,若是杀不完那些人,我便干脆以清白之身引剑自刎。却没想到,某人黑衣枣马,跑过来英雄救美,我当时还以为是个气血上头的愣头书生,可谁曾想,这愣头书生一人一剑,在对方三四十人十几次围攻之下竟是潇洒自如,反过来把对方杀得伏尸满街,真英雄,大丈夫!”
她最后六个字掷地有声,而她这番话,虽是真心话,但也带点挖苦意味。
陈闲听得出来却并未讲话,严肃地看着乔美人,乔美人见他默不作声,以为自己这番话有些重,目光有些闪躲与不忍。
……
……
陈闲很清楚乔美人为何说出这番话,也很清楚乔美人的心理。
试问一个女子为着一件不属于她自己的事,操劳与奔波两天两夜不睡觉,关键是之前亲口说过会找个地方睡觉,结果只是一个谎话,后来甚至差点为此付出生命,能为一个人做到这种地步,不可能无缘无故,也不可能仅仅是因为某人的命令。这是心甘情愿的选择,也是心甘情愿的付出,然而后来发现当事者竟然深藏不露,有着一身以一敌百的好武艺,最后还依靠当事者才挽回局面,那这份付出,便差点变成拖后腿,这份付出也似乎因此而变得有点徒劳。
但乔美人既然是心甘情愿,她又岂会真正在乎这份付出是否变质是否不值,让她气恼也高兴的是陈闲藏着一身好武艺。
陈闲沉默好半晌,他无比严肃地看着乔美人,无比严肃地说道:“你的这份真心,我懂……”
乔美人摇着绣花扇,目光望着亭外:“那你说说,懂了什么?”
“你转过来,看着我的眼睛,我告诉你……”
“你眼睛有什么好看的……”
乔美人话虽如此,却转过脸来正视陈闲的眼睛,二人眼睛看眼睛,看见对方眼瞳中倒映着自己的脸部轮廓。
“从今以后……”
陈闲一字一字说道:“我既做真英雄,也当大丈夫。”
“噗……”
乔美人忍不住笑出声,她用绣花扇掩掩唇,嗔笑着白眼道:“今儿才知道,你不仅武艺高强,脸皮还很厚。”
陈闲笑笑:“第一次这么厚脸皮,你给个面子,勉为其难的忍忍吧。”
“行行,忍了忍了……”
乔美人眉开眼笑地摆摆扇子,而后认真问道:“你是不是伤得很重?”
“一点皮外伤而已……”
“就一点儿?那你身上会有这么浓烈的药味儿?而且是低等药!你跟我进来,我给你抹药,我的药绝对上上佳。”
陈闲也不知乔美人到底是什么鼻子,连自己抹的药好与坏都能闻出来,他早知道确实不是什么好药,抹在痛处毫无作用。既然乔美人有更好的妙药,陈闲也没什么好拒绝的,彼此关系已经摆在明面上说穿说透,这便相当于是自己人了。陈闲跟着乔美人来到房间,脱掉上身衣袍和下身外裤,全身只剩一条齐膝亵裤,他趴在房间一张雕花木榻上,乔美人坐在榻畔给他背部抹药。当看见陈闲背部十二三块淤青,乔美人柳眉微蹙,有些恼怒陈闲如此不爱惜身体,沉默半晌才有心情说笑问问题。
“说说,你一身武功跟谁学的?”
“祖传的。”
“也对,你陈家祖上,好像曾是将门……”
“现在没几个人知道我懂武功,这应该是我目前最大的秘密……”
“你不说,我便也不会对任何人说,我乔美人才没这么热心肠,到处宣扬你的威武与勇猛……”
“那随你……”
“当然随我……”
将近日落时分时,两人自墨县县衙走出来,骑上马,一人往东,一人往西。
……
……
乔美人须得先去一趟刺客门的休息地,之后再带着刺客门人到虎丘县会合。
陈闲来到虎丘县时,已近日落西山,冯延祚和宣武营及黄攻略和千艺帮人已经全部抵达虎丘县,有人在县衙内,有人在县内其它地方继续休整与待命。如今梅花帮二十二个分舵只剩最后四个,接下来的行动关乎此一事的最终成败,无论是为了功劳,抑或是为了做成此番大事业,在这最后关头,都绝对郑重其事。尤其是苏州七个县的县令,他们当初是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想着能剿灭多少个梅花帮分舵就尽力剿灭多少个,未曾想过此一壮举会成功地走到这一步,这等意外之喜与巨大收获,诱导着他们生出了只许成功绝不许失败的决心与野心。
而这最后一步怎么走,冯延祚仍准备指望陈闲,其他六位县令也都翘首以盼,在陈闲没来之前他们没人商讨计划。
陈闲在制定行动计划之前,他还是想先见一见黄攻略,毕竟知己知彼,才好决定应该怎么做。
在虎丘县县衙后院一座水榭内,陈闲和黄攻略肩并肩站着,眼睛望着湖面。
“……虎丘县有四个分舵,大约八百人,四个分舵最棘手的当属云雨舵,云雨舵舵主洪血冥,此人不可小觑……”
“云雨舵舵主,洪血冥?”
陈闲看向身旁黄攻略:“这个人怎么个不可小觑?”
“胆大心雄,心狠手辣……”
黄攻略回忆着说道:“我曾听我分舵人说,此人连天下八大宗师都不放在眼里,甚至对一位宗师婢女下过手……”
陈闲好奇问道:“对哪位宗师的婢女下过手?”
黄攻略转过头,神色凝重说道:“西境刀圣,贺兰无缺……”
“什么?”
陈闲皱起眉:“贺兰无缺的婢女当时是怎么回事,你从头到尾说来听听……”
贺兰无缺是珠玑这两三年来一直在寻找的哥哥,兄妹同根同源,贺兰无缺的婢女也便是珠玑的婢女,陈闲当初就知道珠玑是主仆三人来到苏州的,有一名婢女至今在外打听贺兰无缺的行踪下落,黄攻略说起此一事,陈闲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珠玑的第二个婢女,心中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件事大约发生在两个月前,我当时听我安县分舵的人说,虎丘县第四个分舵,云雨舵的舵主洪血冥,他袭击了一个向他打听贺兰无缺行踪的女子,女子自称是贺兰无缺的婢女。洪血冥使出阴招,活捉了这名婢女,听说当天便献给了大帮主师擎,师擎此人一向极欲好色,女子到他手上,命运可想而知……”
“等等……”
黄攻略话未说完,陈闲抬手打断他,皱眉问道:“这婢女当时有没自报姓名?”
“有。”
“叫什么?”
“白兰花。”
“白兰花……白梨花……白兰花……白……梨花……”
夕阳余晖映照在水榭湖面上,水波泛着金灿灿的光泽,湖风迎面吹拂而来,陈闲闭闭眼,叹出一口气:“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