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说,蛇这种东西,你别看它生得好看,越好看的蛇,它毒性越大。就刚刚那条蛇,全身花花绿绿的,那是毒蛇你知道吗?你以为它缩在院角无路可逃,便真的很害怕你?大错特错我告诉你,它那是防备状态伺机而动,它一旦认定你有伤害它的意图,必会闪电般的出击咬你一口……”
“你可知道咬你一口会怎么样?”
“……你会死,会死的非常难看,死了还是一只丑鬼……”
那条蛇已经被华福处理掉,刚满院子打草找了一圈,再未发现其它蛇,后来又买回来一包雄粉各个角落洒了洒。陈闲拉着楚梦莲回到厅堂,半真半假给楚梦莲说着毒蛇的可怕之处。这小姑娘自幼在皇宫温室里长大,对于鸡鸣犬吠的市井之物严重缺乏了解,只知蛇长得好看,便心生欢喜与怜爱,刚甚至想过把蛇捉到养起来,此时听说了蛇的可怕,自是不敢再提此事。
看着楚梦莲垂着脑袋不答话,陈闲看得出小姑娘或许觉得自己很凶,但陈闲也是为她安全着想。
楚乾律把她留下来,交给自己代为照顾,她出了任何事自己都难辞其咎。陈闲原以为这小姑娘能自己照顾自己,自己并不需要过多的看管,然而昨日与今日相处下来,才知道这么不省心,不到十二个时辰,至少有两次差点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如今若只是不让其出门都已经难以防范住未知的危境,陈闲现在手上没什么重要事情,决定亲身看管。
夕阳西下时分。
老宅托楚梦莲的洪福,晚饭是全鱼宴。
满满一桌子不同做法的鱼,幸娘厨艺精湛,早年在京都生活,对南北菜系皆有涉猎。楚梦莲这顿晚饭吃的既开心也郁闷,开心的是这些鱼都是她捞起来的,她不免认为陈闲等人的口福有她一半的功劳,郁闷的是与生气可怕杀人更可怕的大姐夫同桌吃饭,且找借口也溜不掉了。这种情况已经很明显,她也已经意识到自己接下来的日子恐怕没什么自由了,才十二个时辰而已便失去了自由,她心下不免感到悲哀。
吃完饭天色早已全黑,陈闲决定严加看管楚梦莲,自是不准其离开视线,他无论走到哪儿都让楚梦莲跟在身旁。
……
……
深夜睡觉时,楚梦莲抱着被褥翻来覆去的难以入眠,幽亮的眸子在黑暗之下一眨一眨的,心心念念想着自己的自由没了,明日又将是如影随形跟着大姐夫什么也不能做的痛苦的一天。她现在心理状态与跟在楚乾律身旁时颇为相似,行动受到了约束,心情也便受到了约束,情绪越发的低落,病恹恹的无精打采。
不知什么时候她才睡着,第二天清早爬起床,关在房间洗漱完毕,拉开门就看见陈闲站在房外。
“大姐夫……”
她垂着脑袋走来面前,指尖捻转着裙裳,似乎已看见自己痛苦的一天已然到来。
“吃完早饭,我带你出门去玩……”
“啊?”
楚梦莲意外地抬起头:“真的吗?”
陈闲笑笑说道:“当然了,城外天青山听说过吗?风景不错,还有好多罕见动物,想不想去?”
“嗯嗯嗯……”
楚梦莲欣喜若狂,连连点头:“去去去去去……”
陈闲并非不懂小姑娘心思的人,他对楚梦莲的性格已经有一定的了解,若只让其待在家里什么也不做,毫无疑问会让小姑娘心情越来越差,小姑娘无非是喜欢玩闹,喜欢新鲜事物与刺激,这便并不难照顾与满足,简单一个字就是玩。陈闲早在两三个月前在老伯爷府的黄昏宴上与天青山庄的秦二爷秦铸有过口头约定,任何时候都能到天青山走一走。他原本也早想去见一见武学世家天青山庄,由于院首之争与梅花帮一事搁置至今,如今正好去看看。
吃过早饭。
陈闲骑上马,楚梦莲欢天喜地地提着裙摆蹬上马车,油菜坐在车厢前,华福抖着缰绳驱马而行。
天青山是秦家的私人地方,占地面积极广,秦家本身也是江南一带屈指可数的巨富之家,各种产业遍布江南各地,有钱有势,在江南一带自然影响力巨大。他们每年上缴给官府的各种赋税,能占据一个极其可观的数目,与江南各地衙门的关系一向极好,若遇上灾荒或洪涝等,秦家每次都给各地衙门捐出大笔财物,他们秦家在江南也便因此被称之为大善之家。而天青山附近大大小小的村落都依赖于天青山庄生存,年轻力壮的男子和花季年龄的女子,大多在天青山庄当庄徒或当婢女。
陈闲骑着马走在前面,马车跟在后面,已进入天青山范围。
“华福……”
陈闲回头说道:“你们在这儿等等,我先去打声招呼……”
他骑马前去,马车停留在原地,楚梦莲掀开帘子,脑袋伸出窗外四处张望,远远的望见山峦叠嶂,心中欢喜不已。
天青山已在眼前,陈闲骑马抵达南面山脚,他正准备下马之时,突然看见一群先来者下马上山。
山有山阶,山阶下有牌楼。
这群人步行着穿过牌楼,踏着山阶一步步向着山巅而行,为首的人竟是楚乾律。
“有点小事要办?”
陈闲骑在马背上望着楚乾律等人上山的背影,他忽然回想起青雀剑一事,皱眉自语道:“这位皇子果然很有问题。”
真相究竟如何,因为不能百分百肯定,他只能说很有问题。这件事稍稍整理一下思路也确实存在问题,最早是四个身穿天阳公主府侍卫服的人一路护送青雀剑来到苏州,沿路进入一家又一家酒楼茶肆等地,故意泄露自己四人乃是奉天阳大公主之命将天下名剑送往天青山庄,言外之意不外乎天阳大公主正在招揽江湖势力。后来楚乾律来到苏州,替侍从余徒铸造一把与青雀剑各项尺寸一模一样的剑,这便不排除青雀剑原是余徒的佩剑,那这件事至少在表面上已一目了然。
陈闲虽然并不精通剑法,但他知道,高手用剑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用惯了一把剑短时间内很难适应其它剑。
他当日得知这些事,便一直怀疑楚乾律这个人,现如今则是更加怀疑。
……
……
既然楚乾律在天青山,陈闲并不想在天青山庄与其碰面,他骑着马返回马车停留地,然后不动声色照常在前面带路。反正楚梦莲没去过天青山,更不知道哪座山才是天青山,此地青山无数,任意选择一座就是天青山,后来避开天青山,玩闹了一整日才回城。楚梦莲玩的很开心,对于她来说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一样是玩,重点是好玩就成。
接下来的几天,陈闲带着楚梦莲早出晚归,又到城外玩过三四次,晚上或逛灯会或逛夜市。暖儿有时候跟着有时候在家,她在家也多半是去珠玑的家,如今清奴一家七口住在珠玑家,珠玑临走之时把宅契等交给了清奴,其实相当于把杏花巷这栋宅院送给清奴一家了,清奴一家也便算在苏州城扎根了。陈闲听暖儿说,清奴这些日子正在找活儿做,或到布庄织坊做工,抑或摆摊做点小生意等,这女子算得上心灵手巧,身上若无负担与外来压力,踏踏实实未必不能过上好日子。
陈闲前天早晨就在家门口遇上过清奴,这女子头上缠着素布,穿装打扮等比在陈家老宅时严谨朴实得多,当时挽着一只竹篮子,约莫是准备到菜市买菜,远远的看见陈闲走出家门,主动走过来福了一礼,眼神中仍有些歉意。昔日主仆见面,在外人看来或许有些尴尬,但陈闲是没什么尴尬的,当时笑着问候了几句,也问了问清奴爹娘的病情,听说有些好转,但毕竟年纪大了,花费再多银子也不可能根治。
据陈闲了解,清奴一家也就清奴见过些世面,爹娘和兄嫂都是很老实的小村人,一对侄子侄女小小年龄都颇为憨厚。
陈闲昨日在城北倒还偶遇过一个熟人,正是在赌坊认识的赌友阮红瘦。
阮红瘦当时正准备去千艺赌坊,看见陈闲带着一位小姑娘逛街,她其实能认出楚梦莲,但不会表露出来。她当时本想问问陈闲去不去千艺赌坊,因为楚梦莲在场的原因便没问出口,后来一个人去了千艺赌坊。她当初一口气输掉的嫁妆本,后来跟着陈闲下注全部赢回来了,但犹自记恨着武生面具人,她如今来千艺赌坊,大抵是想看看能不能碰上武生面具人,押胜负只是几两几两的押着玩混时间,她早就不敢大赌了,甚至为防止忍不住,每次最多只带一百两出门。
“这混蛋武生面具人不会离开苏州了吧?”
她每次从千艺赌坊出来,大抵总会恼火地说出这么一句。
陈闲带着楚梦莲玩了六七天,只要不离开视线,他完全由着楚梦莲四处玩闹,每次出门上街免不了买一大堆小玩意回来,或彩灯或面具或风筝或鸟笼或斗蟀或好看的花伞纸扇等。小姑娘这些天欢天喜地的,外出回来后又让陈闲陪着她斗蟋蟀或玩纸牌等,玩得饭都不想吃,渐渐的似乎不那么害怕陈闲了,甚至有时候会主动上二层小楼找陈闲。相处时间长了,关系自然亲近了,原有的不良印象慢慢淡化了,楚梦莲也便慢慢的适应了陈闲的管束,后来甚至觉得坐一起看星星看月亮都觉有趣。
“其实大姐夫除了生气和杀人的时候很可怕,其它时候其实人很好……”
“比二姐夫好多啦,也比二姐夫会玩……”
“嗯……”
今夜睡觉时,小姑娘抱着被褥又一次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这次却是因为兴奋,幻想着明日准备玩些什么。
而明日已是九月的第一天。
……
……
次日上午。
陈闲带着楚梦莲来到千艺赌坊后院,楚梦莲自己在后院玩闹,陈闲坐在花厅与单在野和虎山汉说着话。他今日过来是问问雄巨帮这几天有没什么异常举动,单在野的回答是一切正常,雄巨帮似乎是心甘情愿吃下这个亏,并没下黑手报复,更没再提地盘一事。而雄巨帮让给照生盟的两成地盘,千艺帮的人早在当日已经接手,经过千艺帮人的打理,已经统计出这些天的平均收入,每天大约在五百两上下。
陈闲有些难以置信,皱眉问道:“这么点地盘每天能有五百两进账?”
“对……”
单在野点头说道:“但这些银子到时候……”
才两成地盘每天能赚五百两,一个月是一万五千两,一年是十八万两,地盘看着不起眼,能赚到的数目却多到吓人。这些银子并非威胁或恐吓而来,但若说正当手段,其实谈不上有多正当,这些银子属于处在百姓与官府夹缝间的半白色半灰色收入,不存在亏损一说,也几乎不存在任何风险。但据单在野所说,这并非纯收入,虽然赚到的多,其实到时候出的也多,例如需要打点各司衙门大大小小的官吏等人,还需分些给码头或坊市等地的主事等人,千艺帮的兄弟自也须得领些银子。
这样七扣八扣,一年大约还剩下五六万两银子。
陈闲没准备要这些银子,地盘如何经营与打理他也不会多问,只要没人过来抢地盘,那这些事与他毫无关系。
他后来又问了问单在野关于城北其它小帮派的动向,千艺帮和雄巨帮在城北一带属于龙头,两帮吃肉喝汤,自也有没兴趣涉足的小角落,而这些小角落也便正是这些小帮派的生存地点。听单在野说,雄巨帮的人当日把照生盟存在一事传出来了,如今在小帮派之间传得很热闹也很夸张,不仅照生盟主是位内功高人,还说盟中有数千兄弟,连堂主等人都被这些人扯出来了。至于照生盟的来历则更加夸张,来自于某某某地的过江猛龙,原先与梅花帮势均力敌等等等等。
照生盟被小帮派夸大其词传来传去,有种被推上苏州龙头宝座的趋向。
传闻这种事陈闲并不在意,没人来抢地盘就好。
……
……
如此又过去三五日。
苏州府衙今日大早上的张榜贴出朝廷传达的谕民告示,内容正是朝廷有关梅花帮一事的第二次恩赏,这次主要是赏赐苏州一带的大小官吏,任期未满的暂记功劳,任期已满的及时升任。而经当今圣上加印恩准的吏部任命敕书,在昨晚上同步抵达了苏州城,原苏州知府朱有贵因铲除梅花帮之功,即将到云贵一带担任地方大员,九月中旬便将前往云贵赴任。而原苏州辖内县令冯延祚也因铲除梅花帮之功,由他接任苏州知府一职。
冯延祚原先做梦也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从七品县令一次升到五品知府,他接住任命敕书的这一刻出奇的安静。
没有拍马屁,也没有兴奋狂笑。
他脑中回想的是自己这些年的为官历程,他是二甲进士第一名出身,当年人称冯亚元。二十年前的他,因为坐不起马车,自偏僻小县一路步行着上京赶考,走了两个月才到京都,到京都时早已经身无分文,他凭着自己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在酒楼等地当小二当小厮,或四处结交其他学子混吃混喝,如此勉勉强强在京都没有饿死没有冻死。但因为他太喜欢奉承人也太会说,他结交的学子渐渐的远离他轻视他,甚至把他当狗一样看待。他没有换洗的衣物,也没有银子买笔纸,甚至后来连挡风遮雨的住处都没有了,如此饱一顿饿一顿的睡街头巷尾等待着科考,在科考前半个月,他遇上了一位贵人。
这位贵人名叫陈元,陈闲的父亲陈元。
他后来住进了京都陈府,有了崭新的衣物,有了舒适的床榻,有了陈夫人每日做的丰盛菜肴,他专心备战科考。
当时陈夫人即将临盆,他很感激陈元兄和陈夫人的接济,临去考场前,他提出了一个要求。
“我能给你们孩子取名字吗?”
“当然可以。”
陈元兄和陈夫人都点头答应,他想了好久才说道:“名闲,字照生,如何?”
当年新治二年。
他高中二甲第一名,陈元高中状元,然而在他还没离开京都,突然听闻了陈元病逝的噩耗。
他不理解一个好端端的人为何会忽然间病逝,等到陈元出殡当天,他身穿卖掉衣袍后买来的麻衣,一个人远远的跟在陈元出殡的队伍后面,直至跟到陈元的埋葬地,他看着陈元下葬,等到深夜他才靠近坟墓,在坟墓前叩了三个头,转身而去,身穿麻衣离开了京都。他为官之路并不顺畅,一直徘徊在各地下县,十五年从未升任,因为同僚们都认为他只会拍马屁。
但这却是他的为官之道,不仅要有能力做事,也要会拍马屁。
若只懂拍马屁,而不会做事,没用;若只懂做事,而不会拍马屁,也没用。
但他有自己的底线,该说的与能说的他才会说,不该说的与不能说的他绝不会说,他便不会向陈闲说他与陈元的往事。
如今能升任苏州知府,他最感激的是陈闲。
在苏州府衙贴出谕民告示的时候,他便派人来陈家老宅递上了宴请贴。
晌午时分。
陈闲带着贺礼和楚梦莲来到当县衙门,冯延祚笑容满面地亲自迎接:“驸马爷,来来来快些请进……”
“哈哈……恭喜冯大人升任苏州知府……”
“下官能有今日,这可全是托驸马爷的洪福,今后驸马爷如有任何差遣,纵然是上刀山下火海,下官亦义不容辞……”
“哈哈……”
冯延祚今日也分外高兴,他请来的客人并不多,一顿有歌有舞热热闹闹的丰盛酒宴持续两个时辰才结束。陈闲后来带着楚梦莲在当县各处转了转,将近黄昏时分才乘着马车从当县返回苏州城,之后又陪着楚梦莲逛灯会逛夜市,逛到深夜才回杏花巷老宅。楚梦莲跟着出门玩闹了一整日也早累了,或者说她这些天在苏州玩够了,回来后洗洗睡下了。
第二天。
楚乾律终于办完了他的小事,大清早的来到陈家老宅接楚梦莲去杭州。
坐在厅堂,他笑着问道:“照生,杭州九月有几桩盛事,你手上若无事,不如随本王和小十二到杭州走走,怎么样?”
“对对对……”
楚梦莲欣喜点头:“大姐夫,听说杭州可好玩了,你跟我们一起去嘛。”
若在她没有住进陈家老宅之前,她是绝对不愿意与陈闲同行的,她这些日子对陈闲的印象好得不能再好,甚至于有点儿恋恋不舍,巴不得在陈家多住个一年半载,然而事不如她,她便很希望陈闲能一起去杭州,到时候又能一起玩了。陈闲皱着眉陷入犹豫,他现在手上没什么事,到杭州走一走本也无妨,他之所以犹豫是因为楚乾律这个人,待仔细想想其实没多大事。
他笑笑说道:“行,去杭州见见世面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