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
“驾——”
颤抖的大地,奔跑的马匹。
浩浩荡荡的兵卒队伍,自洛河街的街前和街尾夹击而来。
他们踩踏着遭受过爆炸与火灾而一片狼藉的街面,裹挟着能令人产生绝望的气势与威压,恍如死神似的逼近洛河街中段,脚步所过之处后方尘土飞扬。阳光底下他们身上刀甲和手中长枪泛着锃亮而冷冽的寒芒,如两条即将在江河水道之中碰面的寒甲长龙,其声威之壮盛,仿佛能轻而易举地粉碎街中一切。他们街前而来一千人,街尾而来一千人,总计两千甲胄兵卒。
“哼……这徐炎总算及时赶过来了,好!”
徐炎的到来对于站在茶肆栏杆前的五个异国青年来说相当于此一举已然再无变数,第四个环节把事做成也已然不存在任何问题,接下来第五个环节如无意外也将畅通无阻。他们不能再拖,计划中徐炎原本不该过来支援,原因在于并非救火,却带领这么多人过来无疑太过招摇了。徐炎本身的作用只是在事成以后倘若行迹败露,便可用来掩护出城和阻拦追击。
若非洛河街情况不妙也拖得太久,此五人定不会如此不顾一切,他们必须以最快速度做成这桩事,然后立即出城而逃。
徐炎是京都十座城门之一北华门的守将,他此时带过来的两千人其中有八百人是一早从孟臻手上接过来的禁卫军内城卫的同谋,本也准备用于掩护出城,其余一千二百人是他自己北华门的人。这也已经是他最大的力量,本来城门守将而已也不可能有多少兵,这与宫城内数十万正规禁卫军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他带过来的这些北华门兵卒,也毫无疑问都已经参与叛变。
……
……
灿艳阳光下的洛河街犹自是火光冲天,街中段位置早已血流成河,车驾被堵在街中间前无出路后无退路,车外壁钉着数不清的流箭,车驾四周街面躺着一地密密麻麻的尸首,吹拂而过的风夹杂着阵阵腥味。任何战事无论发生在什么地方或规模的大与小,都必然带着残酷与血腥,洛河街只是京都城无数条街巷中的其中一条,今日的此时却是京都城内最为惨烈的战场。
“你们在原地守护公主,我们去对付他们的高手……”
“好……这边……”
“快……”
“快来人……”
“呸,他娘的……弟兄们,咱们杀——”
洛河街中段并看不见火光与硝烟,也没骑兵或攻城器械等,连暗箭弓手都已经死在不起眼的埋伏地,众人都只有刀枪剑或者赤手空拳,街中段大多数人只算得上江湖中人,然而交战之激烈却如同边疆沙场。巡城营已被月光隐卫杀得片甲不留,副将庄高身受重伤,勉强支撑得住,伏击方剩余高手和郁欢等人一样也早已受伤或者疲累不堪,这时候都已经拼尽全力,处于相持不下的鏖战。而事实上由于月光隐卫的出众表现,郁欢这一方已有巨大优势,用不了多久必有生路,可就在此时此刻。
“公主,不好了……”
郁欢忽然看见街前方向跑过来大群兵卒,后又急忙扭头看眼街尾方向,她脸色略微苍白起来。
“公主,前后又有人来了,但想必……也不是过来解围的。”
“呵……”
“终于及时来了……”
副将庄高匆忙回头认出了徐炎,立马避开攻击抽身而退,伏击方众人也大抵知道自己主人家有多少同谋,也自然知道正前后夹击而来的正是同谋人之一,这些人也都不由兴奋地大吼起来。范西湖和蔡力劲等侍卫回头看过一眼,脸色皆不由自主微变,司徒飘雪等刺客门的人也不由皱起眉,上官月光等月光隐卫三十人的表情也有了些变化,这第二次也委实是防不胜防。
“哼……狼狈为奸之徒!”
郁欢三拳两脚击退对方三人,后退两步退回车驾窗子旁,愤怒地盯着围拢而来的兵卒。
……
……
本就充斥着残酷与血腥的洛河街中段,此时又被两千兵卒前后包围住,这些兵卒才过来站稳脚,便已亮出长枪拔出刀。
徐炎骑着马走上前,在车驾前七八丈距离停下脚,他抱抱拳道:“下臣徐炎,请公主殿下移驾北华门。”
郁欢上前半步恼怒地伸手一指:“徐炎!你还知道你是臣?那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不用你说,我当然知道我在做什么……”
这徐炎与庄高前一刻刚来时一样也废话连篇,废话目的也同样是想要毫不费力办成这桩事,然后去往异国高枕无忧享受荣华富贵。他们与人同谋只负责出面做事,至于五个异国青年为何非要掳劫天阳,且要毫发无损地带出京都城,他们并未多问背后原因,五个异国青年给出的承诺足够他们放弃现今在本朝拥有的一切。两千兵卒的夹击给街中段带来的威慑无比巨大,也给人带来着极大的视觉震撼,躲在楼铺内不敢露面的店家等人看着这些人听着这些话,众都心惊胆战这简直就是在造反。
先是巡城营副将,现在是北华门守将。
其实天阳一点也不意外,她并未因为这位守将也是同谋而意外,她本已经看懂对方这个局涉及到的人。能把大量火药运进城,已经说明城门有人,那这个人便正是北华门守将,火药是从北华门被运进城的。她不为此人是同谋而意外,却为此人来的这么快而意外过,她刚觉得还不到高兴时候,因为记得庄高来时说过,还有他们的人正赶过来,那么现在果然来了,来的这么快,来的这么不是时候。她没生气也没急躁,并腿坐姿依旧端庄柔美,至少这时候生气或急躁本也毫无意义。
“郁欢,西湖,月光,飘雪,蔡统领……”
她没去听徐炎的废话,抬起眼眸想着回忆着些事,而后嗓音甜软只说出一个字。
“杀……”
车窗外气势如虹:“遵命!”
这一个杀字是决心,也其实是无奈,还有好多好多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天阳已经好久没有过这么多情绪同时交织在一起的时候,也好久没有因为某事而生出无奈。第一次六岁时候和母后一起遇上伏击,当时没觉得无奈更没觉得害怕,反倒觉得困惑;第二次八岁时候和姑姑一起遇上伏击,当时也没觉得无奈或害怕,反倒已经明白对方为何行刺;长大后也曾遭遇过伏击,当时有自己人在,有惊无险。她坐车驾内回忆起这些往事,也还会继续思考如何自救,可一时之间真的已然无计可施。
……
……
徐炎不再废话扬手发出号令,洛河街中段两千兵卒手持长刀或长枪冲杀而来,黑压压向车驾这个方向包围。两千人吼声如雷,带着势如破竹之势,也带着围杀之势,把车驾这个范围内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手中长刀或长枪时不时向前砍或向前刺。庄高和伏击方众人已然毫无压力,也毫无后顾之忧,情绪不由激昂起来,气势也提升不少。他们组成着围杀阵型,上官月光带领着月光隐卫在最外围与他们交手,也顶着最大的危险与压力,场面类似突围,本也一直在突围。
“吼——吼——”
“杀——”
“砰砰砰——”
“啊——”
“哼!这群混蛋——”
郁欢已经急躁起来,也始终没离开车驾半步,范西湖带领着妙音阁众人仍在与伏击方剩余的高手交战,司徒飘雪带领着刺客门人帮着月光隐卫对付两千兵卒,蔡力劲和剩余侍卫正与庄高等人交手。本来都早已是负伤和疲累状态,心情也无比沉重而又愤慨,在这种状态下遭受这么多人的围击,前一刻有望破开生路的巨大优势在这一刻已荡然无存,或许不死已是幸运。
晴天白日之下街前街尾燃烧着火焰,楼屋冒着卷卷浓烟,街中段处处鲜血淋漓,这比起边疆沙场的血腥色彩更加集中。
“呵……用不了多久,大事可成。”
徐炎骑着马站得远远地看着,这么多人他觉得根本用不着自己出手,安心等待成果就好。
无论是在战场还是在其它什么地方,厮杀的声音都并不好听,可有时候不得不去听,也不得不去想象,正如天阳这个时候她不能不去听,也不能不去关心。她关心自己人的生死,也关心自己包括自己所有人的出路,她坐车驾内听着对方人发出来的声音,也听着自己人发出来的声音,她时而蹙眉时而沉思,情绪一瞬一瞬地跟着这些声音而起伏跳动,坐姿始终没变过,心底隐隐多了种担忧情绪。她已经绞尽脑汁思考出路,可能想到的法子皆不可取,或者说这些法子早已被对方先一步堵死。
在此时孤立无援的被动局面下,也只有杀多少是多少,杀出一条生路,此外已别无它法。
……
……
没过多久。
洛河街中段的厮杀暂时停了下来,街中忽然变得鸦雀无声。
浓烈而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四周,街上刀枪甲胄和尸首等堆积如山,还能站着的所有人没一个人开口讲话,都无比默契地保持着沉默,北华门守将徐炎也没再讲话。郁欢和蔡力劲及范西湖和司徒飘雪等刺客门的人已经全部退回车驾四周,她们有人已经因为伤势与疲累而晕倒在地,有人委实支撑不住瘫坐在地,然而无论她们多重伤势或有多么疲累,依旧守在车驾四周。上官月光等月光隐卫三十人也已经退回车驾旁,她们散开着围着车驾站着,手中握着的两把月牙弯刀犹自滴答滴着血。
她们退回来其实是已经无力再战。
她们眼底下满是尸首,堆积如山的尸首,她们三十人在刺客门的协助与保护下,杀了北华门兵卒近八百人,杀了禁卫军内城卫近五百人,此前还杀了巡城营近五百人,她们总共杀了将近一千八百个身穿甲胄全副武装的兵卒。然而她们三十人也都受了伤,此时状态已几乎站不稳脚,但却并未死一人。她们没人讲话,郁欢等人也没讲话,虽已无力再战,甚至动一下都有可能直接倒在地上,但她们神色依旧坚毅,即便再战自知必死无疑,可表现出来的决心已不需要言语多说。
“上——”
“上——”
“来——你们来——”
伏击方活着的众人和剩余的六七百兵卒依然组成着围杀阵型,依然把车驾围得水泄不通,但一时间却没人敢上前半步。
“哼……”
“困兽犹斗也不过到此力尽了……”
徐炎骑在马背上看着,胯下马匹时而走动,他牵着马绳露出着冷笑。
站在洛河街后半段茶肆栏杆前的五个异国青年人也才终于松口气,也不由露出冷笑,其实想起来心有余悸。他们原以为布局多日此一事应该轻而易举,却怎么也没想到,原来这么艰难这么不容易,甚至差一点失手。若只指望着伏击方众多高手,此一事绝无半点成功的可能性,即使加巡城营五百人也没成功的可能性,他们突然很庆幸临时决定不顾一切。假若徐炎没带来这本该只是用于掩护撤退的两千兵卒,若过来的只是吕庆手上的小几百人,那么此时必定已经失手。
“他娘的……”
“近三千人竟差点失手……”
“哈哈,一举三得……”
“呵……看她还能怎么办?”
这五人站得高看得远,看得清清楚楚,车驾旁那些人已是一触即溃。
……
……
数百兵卒依然举着长刀或长枪团团包围着车驾,至少在这小半会儿时间之内,他们仍很忌惮而不敢上前围攻,他们被杀了这么多人,满街的尸首和鲜血,他们看见的是这群人的高强武艺与凶狠。站在车驾四周的月光隐卫三十人依然保持着防卫姿势,她们在最外围与这些兵卒面对面对峙,大抵已经做好战死的心理准备。蔡力劲和侍卫们受伤最重,全身上下鲜血淋漓,侍卫中也就蔡力劲还勉强站着没有倒下,他咬着牙目中带着怒火。刺客门除司徒飘雪受伤较轻,其他人都伤势偏重,也早已经精疲力竭,身上伤势也急需包扎,妙音阁众人的伤势状态与刺客门的人差不多,她们神色各异愤慨而沉默。
“北华门守将……徐炎!”
车驾旁郁欢沉默过后,咬牙切齿地抬手指着徐炎,用尽气力破口大骂。
“哼……”
徐炎骑马背上冷笑着没搭理。
其实若非徐炎叛变与人同谋带领着两千兵卒赶过来,洛河街中段就不会出现这等局面,因为此人的到来才使得巨大的优势荡然无存沦为劣势,甚至被困于此已不堪一击,也已然无力再战。
而此时都已经尽力,天阳知道她们都已经尽力,她虽看不见车架外的惨状,却听得见也能想象得出来,她没说半句话,闭着眼眸端庄坐着,有点想哭,并非因为内心脆弱或害怕,她内心绝不脆弱,她心有猛虎的气魄本也从无畏惧,只因为想象到自己人流着血的伤势而悲。但她并没有哭,她已经好多好多年没流过一滴泪,其实事情发展到此时不由很生气,甚至已接近于怒,她表情却也如常平平静静,没有咬牙切齿,也没怒目圆睁或红脸,完美的脸也依旧美至完美,坐姿与气质也没丝毫变化。虽在心底生气而怒,到底不会如郁欢这样破口大骂,她没学过骂人,也不会骂任何人,何况徐炎这种人根本不值得骂。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被孤立出来而这么被动的一天,她已经想不出半条生路,已经无计可施。
她自记事起就已经懂得独立思考大小问题,在文景皇后的严苛教导下,学习女子当爱夫,学习女子当温柔,学习女子的各种端庄仪态与一国嫡公主该有的姿态。她在宫中养出了自己完美的心性与并不尖锐的淡淡威严,自小到大,还从未经历过像今日这等如此被动的局面。昨夜还是除夕夜赏赐全府,今早新年第一日还发过压岁钱,现在午时却已身陷毫无出路的绝境。
“公主……”
车驾窗外郁欢不知看见什么忽然停止怒骂。
“何事郁欢?”
“街前方向又有人来了……”
“是吗?”
车驾内天阳睁开眼,任何人陷入绝境都多少有些绝望心理,她此时也其实不由得有点绝望,终究无计可施也确实看不见出路。她为自己人伤势而悲,更为今日之事而怒,并腿叠手端庄坐着略微调整心情,倒想看看对方还有什么人过来主动暴露,她猜想此时过来的定也是对方局中人,多半是禁卫军内城卫或京兆府的人,她嗓音并没多少变化,依旧甜而不腻略带威严。
“这次来的……又是何人?”
“不……不是他们的人,好像是……好像是驸马爷来了……”
“嗯?”
绝境生死关头,天阳听见自己驸马来了,心间闪过一瞬的温暖。
也不由怔住小半会儿,她醒过神并未犹豫,撩起车窗帘子露出完美的脸,髻上凤钗轻微晃动,她远远地看着街前方向。
街前方向走过来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