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卷起阵阵黄沙。
郭袭站在朔州城头,望着渐渐出现的齐军旗帜,虽然,早就有斥候禀报了发现齐军出雁门关的消息,也令人急报去了云州。
但当林立的中原旗旄从山峦间高高飘扬,黑压压士卒在飞舞的旌旗下列队而行,看到这一幕,郭袭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风吹得头上旗帜猎猎作响,黄沙打得脸疼。
盛夏之际,却起风了,风从山口吹过来,吹走了一丝闷热,又卷起了土山山峦上的黄沙,令朔州城前,多了几分苍凉萧索。
来自中原的甲卒,迈着整齐的步伐,开始在土山山麓结营扎寨。
郭袭远远的看着,心里泛起的,不知道是沉重,还是激动,亦或是惶恐,是不安?
他祖籍幽州,到现今,还清楚的记得,二十七年前,他刚刚满十岁的那一年,晋帝登基,但整个幽州城的军民,都变成了辽人。
二十七年了,太遥远太遥远,有的时候,他都快忘了,不在契丹人面前屈膝称臣的日子,到底是怎样一副光景。
“爹爹!”旁边,响亮的喊声。
郭袭身后,出现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背弓握刀,很是英武,是郭袭的长子郭大玉。
郭袭轻轻叹口气,儿子从出生起,幽云便是辽地,儿子就自认为辽人,敌视南人,说起来,便是儿子这名字,又何尝不是受契丹人统治影响,起的粗枝大叶的?
“爹爹,南人皇帝来了,对吧?”郭大玉望着远方如林旌旗簇拥的金黄麾盖,一脸的跃跃欲试。
郭袭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眺望远方。
二十七年后,中原的旗帜,终于又飘荡在这片土地。
只是,它又能飘多久呢?
契丹铁骑,可怖可畏,来去如风,尤其是,这幽云之地变成战场后,中原军马,粮道越发拉长,契丹骑兵可以时刻威胁中原军马粮道。
但契丹人,却不需担心军粮,一旦供给不足,这幽云地的百姓,马上就成为其打草谷的对象,靠劫掠便可补充军需,契丹人,也从来不讲粮草先行。
是以,便是齐军大举入境,胜败不说,苦的,先是幽云诸州的百姓。
郭袭深深叹息着。
此时,城下壕沟外,奔来数十名轻骑,齐齐高喊:“郭袭速速开城门!城中军民,王师北来驱逐胡虏,复我王土!军民莫慌莫怕,开城迎王师!”
郭袭苦笑摇头。
郭大玉,猛地扯下背上弓箭,冷哼道:“南狗寻死!”只是距离尚远,他也就不浪费弓矢。
郭袭身畔,白发苍苍的副将却是满眼泪花,激动的手都在轻轻颤抖。
……
远远的土坡上,金色麾盖的丝绦吹到陆宁脸上,陆宁蹙眉,望着这朔州城。
他只领了两军出雁门关,殿前军和神武军,一个军团作战强悍无匹,一个机动轻灵,可执行任何战略意图。
京戍四军,驻扎代州、太原,互相呼应,贤妃,也被留在了代州,一来不想她奔赴险地;二来,代州作为往雁门关外输粮的中转地,也是现今北伐的粮仓所在,由她坐镇,自己也心安。
毕竟契丹和中原作战,不管是和晋、汉还是后来的宋,截粮道几乎百试不爽。
契丹人,完全可能不走雁门关,而是从飞狐口南下,去攻击代州粮仓地。
是以,代州及晋阳城,才会留下四万京戍精锐驻守。
而自己只带亲军、神武军共一万两千士卒,除了减轻后勤的压力,也有另一番计议。
只是,好像出师不利。
这朔州,竟然没有望风而降。
哪怕历史上赵光义雍熙北伐,兵分三路,出雁门关的潘美、杨业一路,所陷州城,如朔州、寰州、应州,都是汉人将领开城投降。
风,打着旋,卷起一缕黄尘,在陆宁马前盘旋。
“选五百虎捷卒,随我登城!”陆宁看着朔州城,淡淡的说。
虎捷卒,类似于攻城敢死队,亡者的家属会被厚厚抚恤,生还者记大功,军卒升班头、班头升都头、都头升营指挥,都是连升两级,若格外英勇者,更会连升数级。
听圣天子话语,陆宁身边的令官及众羽林郎都是一呆。
只是,都知道圣天子战场之上,任何决定绝对不许人质疑,以免贻误军机,也无人敢劝。
羽林郎们纷纷下马,整理甲胄,不消说,他们自然都是虎捷卒之一员。
杨业、王贵和折御勋却都是第一次跟在陆宁身边,都有些诧异,可见其余同伴都摩拳擦掌准备,只能也有样学样。
折御勋实在忍不住,低声嘀咕,“都没有死谏的……”他当然不是怕死,但怎么都觉得,圣天子带头做虎捷卒,将领们却都不敢反对,有些诡异。
肩膀被一扇厚实的手掌拍了拍,对方虽然是友善的表示,但蒲扇般的巨爪,力气太大了,拍的折御勋一呲牙,扭头,是脸上有三道疤,铁塔般的汉子,完颜怒哥。
折御勋最近和这些羽林郎都算熟稔了,特别是距离圣天子最近,羽林郎班位最前的十几个人,荆嗣、张琼、杨信、完颜怒哥、钱守俊、周仁美、薛超、杨业、王贵等,这些人,不是年轻贵胄子弟,也是将门世家,至于完颜怒哥,则是羽林郎中唯一一个完颜部,作为圣天子奴部第一勇士,自也和旁人不同,在队列中,也居前列。
完颜怒哥平素沉默寡言,也不太爱和人交流,但人人都能感觉到,这是个很危险很可怕的家伙。
此时,完颜怒哥正对折御勋呲牙一笑:“噤声。”
折御勋呆了呆,忙点头,知道,自己因为姐姐的关系,这家伙才算对自己友善,是以善意提醒自己。
……
朔州城下,轻骑们正高喊:“圣天子言,朔州军民,皆为圣天子子民,不忍炮火摧残!”
“圣天子亲率虎捷卒登城!阖城军民,迎圣天子!”
郭袭呆了呆,这时,就见壕沟对岸,十几列扛着木板、云梯的军卒跑出,在他们身后,黑压压行来一群步卒,其中,一名锦袍玉带头戴紫金冠的人物,甚为惹眼。
这?
郭袭有些懵,这刚刚一统南域的中原皇帝,准备亲自领敢死卒登城?
就觉得,朔州守军,一定不反抗吗?
虽然,很快就看到,一列列弓兵弩手也正向城壕方向移动,大队骑兵唿哨游走,排排轻装步兵层层递进,显然是一旦齐国皇帝预想的和平接收变成强攻,便立时用弓弩压制城防,同时,步兵蜂拥而上。
饶是如此,这齐天子,所行之事,也实在骇人听闻了。
更莫说,显然就算变成强攻,齐天子也没想退却,而是真的要率亲卫们作为先锋,为步卒们杀开一条血路。
郭袭紧紧握着拳头,又松开。
心中,翻江倒海一般。
“嘭嘭嘭”城下,一排排木板横过了壕沟。
齐天子,已经抽出了腰间长剑。
郭袭转头,却见白发苍苍的副将,正看着他,嘴唇蠕动,眼中全是泪花。
长长吐出口气,郭袭大声道:“落桥,开城门!”
“爹爹!”正跃跃欲试的郭大玉,立时脸色大变。
但城头,已经欢呼声一片。
许多士卒,欢呼雀跃,也有本来握紧手中兵刃的军卒,茫然不知所措,又有一些士卒,面露不忿,但见欢呼的士卒势大,只能咬牙不语。
郭袭心中叹口气,希望,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吧。
若不早早落城门,看齐天子,可不是作势,若其登城,自己军中那些彪悍之徒要伤他得赏,到时,必然爆发激战,最终变成怎样,可就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