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出名并不是什么好事。
作为文学见识上的对手,保守大学者辜鸿铭对张汉卿这个不记名弟子成功地镇住未来新文化运动的一员大将还是非常欣慰的,张汉卿在北大短时间内闯下响亮的名声,与他不遗余力的宣扬分不开。毕竟,老将出马战而胜之并不值得大夸特夸,何况他一直亲自出头反对新文化的宣扬但也并没有取得明显的胜利。现在,只一个新出道的张汉卿就达到了他多年想做而未达到的境界,这是中国古文化界的胜利,是知识界的清流!
在他的鼓吹下,张汉卿自然而然地被算作拜在他的门下。
或许对其他人而言,能被辜鸿铭这样的大家如此称许是许多人终其一生的荣耀,毕竟这是个中外都推崇的人物。也许他确实保守,确实孤独,但也确实有名,有名到西方人流传一句话:“到中国可以不看三大殿,不可不看辜鸿铭”。他的赞许,可以让张汉卿当之无愧地在首都文化圈混碗饭吃。
可是对张汉卿而言,他是最不想被打上某人的烙印的,特别在这特殊的时期。他之所以鼓吹辜鸿铭,是因为其说出了他的心声:理性地对待来自东洋和西洋的文化传输,反对甚嚣尘上全盘西化的西学风潮、反对矫枉过正的传统文化。穿越以来的志向是重建一个强大的中国,那么,文化上的自信是第一步,也是奠定基础的一步。
而且辜鸿铭是名人,在名声就是保命符的民国初期,他狂妄、孤傲没什么,那是本色或称文人风骨,所以后来骂袁世凯称帝也没关系;张汉卿只是一个后起的幼苗,稍有风吹草动就有被踩踏的风险,还是那种永世不得翻身的。
一想到之前商定好的在不久后老袁称帝时张氏父子俩即将扮演的角色,张汉卿有充分理由相信,届时那位辜老夫子会毫不留情地把自己逐出师门的,如果自己非要拜山门的话。与其到时候难堪,还不如自己展现出风骨来。
所以他急流刹车,竟然在此后与钱玄同惺惺相惜起来:认为中国文化的出路、中国的出路是要积极吸收西方先进文化和科学技术,为我所用;对于中国传统文化,要批判地继承。总而言之,对于中国文化的发展方向,他的态度是,既不能全盘西化,也不能盲目推崇旧文化。他就像在兽类和鸟类之间左右摇摆的蝙蝠一样,对新、旧两种思潮产生认同的障碍。
他只是在试图走自己的路而已,其实这条路已经被证明是成功的,那就是“独立自主,改革开放”,用在文化上亦然。不过,这种试图“左右逢源”的思想虽让辜鸿铭很受伤,却像一股清流,让张汉卿在学术圈子里成为了一个话题人物。
刚开始,小张同志对于自己能在短短时间内人气暴涨还是很自衿的:若在后世,哥也是个网红小生了。当然,比起网红,小张能在学术界泰斗的北大闯出名声,更不一般。
可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很快地,麻烦就来了。
首先是一帮同样是文化界清流出面,当然,鉴于小张同志只是后辈,他们只派了同样是后辈、但在学业上已经算是他师兄身份的人出头:“汉卿学弟,现在外面拥护帝制、促我中国迎接新生的热潮频起,听说你的父亲张将军也是极力拥护的。但目前北大校园里却没有一丝响声,你是大总统亲自拍板进的北大,你有没有意愿带动学生们振臂一呼、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啊?”
“振臂一呼个鬼”,张汉卿心里腹诽,“遗臭万年的事,哥肯定不去做,这是要在历史上被大大地黑一笔的事啊。”看来哥这些天来是过得太顺了,居然忘了自己是到北大来避难而不是寻求高调来着。难道因为哥太优秀了,以至于到哪里都能发出光来?
他的质子身份、张作霖的高调、包括袁世凯的些须“帮助”都让他不能回绝。但是,如果他只是一个行事高调但骨子里纨绔的小少爷呢?毕竟谁都不能拒绝一位顽劣不羁的少年对灯红酒绿生活的向往吧?
“学长,政治上的事,是大人们要关心的,我只想在北大读读书,顺便领略下八大胡同风光。老实说,要不是家父逼着我非要在北大上课,小弟我肯定是要好好溜出去逛逛的。来北京半个多月,我连八达岭都没去过呢,哪有时间做那些无聊之事!”
此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历史上有这么多的人物在非常时刻都要自污才能最终洗白白。远的不讲,本朝不久后应该会发生的蔡锷与小凤仙的故事就是一例。非常时刻,乃有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这次哥要自污,难道哥真的上应天命,注定乃非常之人?
切,来人很郁闷地摇头。关外小子,未见过世面,朽木不可以雕也。
但是张汉卿开始警觉。无它,有初一,难免有十五。看来自己在北大确实风头太盛了,记得从奉天出来时,张作霖握着自己的手千叮咛万嘱咐,要一切低调行事。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啊,自己的王八之气也就那么一阵,这得意忘形的毛病可得改改!
既然话已经出去了,为防止意外,还是该言出必践的好。正好,自己前生后世对于欢场文化还是较少涉猎的,现在出去“研究”下正合时宜。代入这具身体后,他居然对中国千年以来的病态文化----妓院及其“运作”有了迫切了解的渴望,至于抵触,那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于是,小张同志的身影开始在前门游荡,著名的八大胡同从此有了他的传说。
八大胡同的生意最初并不是张腿而是张嘴----徽班进京后一群唱戏的伶人就聚集于此。满清政|府是很奇怪的,公务员的性生活也管----严禁嫖娼。所以官员们另辟蹊径开始搞男风,这股风潮席卷北京城,政|府也不太管、没法管,因为爱新觉罗•载淳的年号就叫“同治(志)”嘛。
到了清末,局面有了改观,尤其在八国联军进北京城之后,政|府已经被折腾得心力交瘁,哪还有那个闲心限制这个那个?所以一群妓女鸠占鹊巢,进入人流量最大的前门车站附近----这里正处于“大栅栏”。于是鸭圈改鸡窝,连栅栏都不用换,省事。
妇女的创造力是惊人的。从清末开始到民国八年----西德尼•甘布尔在《北京娼妓调查》中说:1918年北京登记妓女人数是3880人,还没算上私娼。如果推算私娼一般是公娼的两倍的话,那么人数大约是一万人左右。当时北京人口约80万,刨去男人和小孩,可以得出一个数据:平均每20名妇女里就有一个妓女!按这吓人的数据来看,北京城生产总值GDP应翻译成“鸡的拼”。
前生的张汉卿虽然“较少”涉猎娱乐场所,但也曾经有在改革后的南方出差过,也经历过那种氛围。凭心而论,北方的娱乐水准一直弱于南方,像秦淮八艳、苏扬美女,无论在历史上还是传奇中都是很美仑很香艳的。到后世,先行一步的岭南汇集了全国的美女,那些欢场的女子,张汉卿虽然曾经不屑采之,却不会昧着良心说人家长得丑。
可是,此时的八大胡同却让张汉卿大感扫兴,无它,前门此时聚集的多是讨生活的贫困人口,他们可能有时偶有身体的需求,但按照等价交换的原则,其质量可想而知。一分钱一分货是经济学上的至理名言,“鸡的拼”从广义上讲也是一种经济方式。
所以,当张汉卿满怀希望想感受八大胡同文化后却失望而归,难免有一种怨念。当然,他是文化人,自然要用文化的手段,一首《前门有感》(一说“嫖后感”,这个说法张汉卿后来极力反对,因为他声称此时绝对没有失身。根据他一惯敢说敢为的作风,姑且认为这只是一种情绪的渲泻)就在这激愤时刻诞生了:
“门前一阵骡车过,
灰扬。
哪有‘踏花归去马蹄香’?
棉袄棉裙棉裤子,
膀胀。
哪有‘佳人夜试薄罗裳’?
生葱生蒜生韭菜,
腌脏。
哪有‘夜深私语口脂香’?”
这首诗不诗、词不词、文言白话相结合的东西因为朗朗上口,竟然在极快的时间里从前门远播到整个北京城,圈内好事者都知道它出自一位年少的关外“嫖客”之手。本来还有些京城弟子要为北方风尘女子受屈抱打不平,但听说作者乃奉天将军张作霖的长子,想到其身份自然见多识广也就罢了。倒是有些久居温柔乡的同道深感话糙理不糙,因为经过他们的身体力行,认为这几句话是当头棒喝、道尽了八大胡同亟需埋头向着行业标杆努力的现状、有振耳发聩的作用云云。
据说张汉卿的这篇即兴之作也上了袁世凯的案头,他不以为然,笑斥说“胡闹之极。有其师必有其徒,但立诚放荡形骸人皆以为美谈,张作霖的这个儿子却是画虎不成反类犬矣。”
立诚就是辜鸿铭,他是中华传统文化的拥趸,自然纳妾狎妓都不在话下:他娶妾都到国外了,有位日本小妾吉田贞子,他更病态的认为女人的三寸金莲有一种销魂的美…
这番话,袁世凯是当着他的长子袁克文说的,本意是要通过品评张汉卿教训他,却不想被其引为同道。张、袁两人同为国家重臣的长子,后来能够同列“民国四大美男”之一,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可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