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蔡锷的暴露就在近期,张汉卿不免要对自己的行止有所收敛。之前和蔡锷太过密切,老袁再蠢也猜得出蔡锷之前的行为是一种迷惑,焉知他不会怀疑自己也是如法炮制?如果因自己而延伸到对张作霖的动机的怀疑上,对自己父子的大计是莫大的伤害呢。
管不了这么多了,但再出风头肯定是不行的,到哪里去找避风的港湾呢?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个好去处:北大。有道是学而优则仕,仕不行当学。蜇伏在学校当不错的,当初老袁让自己来的借口不就是求学来着?自己现在只是重归课堂而已。
当然,自家事自家知,他可没想过用自己的百年知识来北大兴风作浪一番。学术这个东西不是穿越者就一定比别人有更强的优势,可以想像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大学生穿越到古代考科举的八股文就一定能够过关(而且有很大概率败下场)一样。
北大的老师不是盖的,张汉卿的学术水准实在太差了,若不是之前他在北京闯下的名头,作为旁听生的他是根本不会有人关注的。之所以用了个“若不是”,是因为几天后还是有些人关注他了。
毕竟也已经算是个“知名人士”----先后被蔡锷、蒋百里称颂,这个不是吹的,政治风波很难不被吹到校园里,尤其是现在这多事之秋。前不久他做的那首新体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传诵之后据说很得胡适青睐,这让张汉卿在北大师生中很得分。至于和段宏业争风、在妓院里大闹等荒唐之举,在包容的北大里却仅是茶余饭后谈资,花边新闻,不值一晒。
因为这个年代,嫖妓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是合法的;争风吃醋更是年轻人的专利,谁没有个年轻的时候?几年后做到北大文科学长的陈独秀还因为在嫖娼时与人争风吃醋以至于“抓伤某妓下部”,结果只是被体面地免去了这个职务,然后又被聘请为北大国史编纂处编纂。
徐志摩曾向太太汇报嫖妓经过;
辜鸿铭曾放言“作为名士岂能不嫖娼不纳妾”;
郁达夫自述嫖娼经历,对自己放浪形骸的生活毫无掩饰;
胡适更是“从打牌到喝酒,从喝酒又到叫局,从叫局到吃花酒,不到两个月,我都学会了。”根据他留下的札记有人统计,在59天里“打牌16次、喝酒14次、进戏园捧戏子19次、逛窑子嫖妓女10次…”
所以我们的小张,可以心安理得地坐在教室里和朱光沐大谈“黄调”。
朱光沐这段期间没和小张一起鬼混,原因是他就要从北大法学科毕业了,有很多事情要忙。不过,他还是郑重向小张推荐一定要听一听“黄调”。
“黄调?是十八摸吗?还有人专门谈这个?”这个很对张汉卿的胃口。哥不但喜欢听黄调,还喜欢观摩、研究并几乎每天身体力行呢,这段时间红牡丹的那具身体已经被他摸得相当熟稔了。不过能把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发生在严于律己的朱光沐身上倒有些罕见,而且这还是北大吗?
朱光沐一看张汉卿的眼神就知道他想偏了,他有些好气又好笑地说:“汉卿,你想到哪里了?!”
经过一番解释,张汉卿才了解,原来这听“黄调”并不是他想像的那个东西,而是一个名叫黄侃的教授的课。之所以叫“黄调”,是因为黄侃讲《文选》和《文心雕龙》十分传神,善于吟诵诗章,抑扬顿挫,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美感,所以学生们情不自禁地唱和,成了北大校园一种流行的调子,被师生们戏称为“黄调”。在当时宿舍中,到晚上,到处都可以听到“黄调”。
一直听说北大的教授讲课各有特色,这个黄调是什么东西倒真的要听听,也不枉了来这里一趟。对黄侃,只是好像有那么一点印象,文学史里提了提。据说他住在北京白庙胡同大同公寓,终日潜心研究“国学”,有时吃饭也不出门,准备了馒头和辣椒、酱油等佐料,摆在书桌上,饿了便啃馒头,边吃边看。有一次看书入迷,竟把馒头伸进了砚台、朱砂盒,啃了多时涂成花脸也未觉察。
这个可以作为励志。
不过,搞清楚此“黄调”非彼黄调后,张汉卿就觉得兴趣了了。国学是很好,也需要有人来研究,但这个人绝对不能是自己。国学再有趣、再有内涵,能够靠它们打败列强、赶走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深知历史走向的他,常怀时不我待之慨,要为中国的强大出谋出力。安静的校园,又怎么容得他那颗澎湃的心呢?
倒是对他的老师,张汉卿颇为赞许。因为黄侃是章太炎的门生,现在的章太炎,正被袁世凯关着呢。如果没有变化,他还要被关到老袁死后。
章太炎在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不用讲了,不过他在政治上算是小白:他既骂袁世凯“用心阴挚,正与西太后大同”,又说孙逸仙“与项城一丘之貉”。在他心目中谁可以做民国政|府领导人?黎元洪(黄陂)和岑春煊(西林)是也:“黄陂之廉让,可望责任内阁;西林之果毅,可望廊汪贪邪”。两人都是清朝旧官僚,民国新军阀,章太炎对这些人寄以厚望,那是彷徨歧途了。
不过他的骨气很峥峥。1914年1月7日,章太炎“以大勋章(袁世凯颁发的)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之包藏祸心”,仍被监禁,曾决意绝食,以死争之,自云:“不死于清廷购捕之时,而死于民国告成之后,吾何言哉!”
老师如此,门生也不简单。在章太炎被软禁后,冒着危险来探望的不计其数,其中就有黄侃,他还主动要求留下来伴宿。这一点,让张汉卿颇为心折。左右无事,去逛逛也好,顺便看看名人。
黄侃的名望真不是吹的,座无虚席不足以说明其讲课的吸引力,连窗外都挤满了慕名而来听课的学生。越是如此,越发勾起张汉卿的兴趣来。在大学里能做到这样的,说明其授课自有异于常人之处。
有朱光沐作伴,本身又灵活强健,终于从后门挤了进去。教室里豁然开朗,黄侃真人也出现在眼前。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戴着一幅眼镜,其貌并不扬么。
听不见他的声音,因为此时正面的观众都在高声念着什么,抑扬顿挫的很好听。一开始咿哩哇啦不知说什么,静一会儿好像大家都在读古文:“…故魏文称:‘文人相轻’,非虚谈也。到如君卿唇舌,而膺欲论文,乃称‘史迁著书,谘东方朔’,于是桓谭之徒,相顾嗤笑。彼实博徒,轻言负诮,况乎文士,可妄谈哉!故鉴照洞明,而贵古贱今者,二主是也…”
这段书选自《文心雕龙•知音第四十八》,据说是黄侃的拿手好戏。张汉卿也就抱着姑且来之,姑且听之的想法,容大家把嘈音释放完,权当是来捧场了。听讲座么,一堆人在那里念念有辞干什么?就像听演唱会旁边有人在同步哼曲调一样让人烦燥一样。
一段话念完,张汉卿洗耳恭听,要见识一下这位名闻北大的才俊讲课的水平如何之高,却听黄侃放下教本,一本正经地说:“这段古书后面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对不起,专靠北大这几百块薪水,我还不能讲,谁想知道,得另外请我吃馆子。”
台下有人嗤嗤笑个不停,有人在小声说:“又来了!”
这几乎是黄侃的专利了,一学期下来,总会有很多次这样的场景。因为他有个“馋嘴”的毛病,经常变换借口要他学生替自己买单。黄侃学问是很高的,因此脾气也是有的,这也许是那个年代文人的通病,谓之骨气也好,秉性也罢,总之众多学生是见多了,不以为怪,知道在黄侃老师这里,“有菜一切好说,无酒寸步难行”。
张汉卿却不喜欢惯着这毛病。这年头,若说各行业最吃香的莫过于大学教授了:月薪动辄几百大洋,相比较当时普通家庭每月生活费用不过三四元,绝对是金领一级的存在;心情好就上课,心情不好就缺课,学校还要像菩萨一样地供着。像他后来被称为“三不来教授”:“下雨不来、降雪不来、刮风不来”,又岂是为人师表的大学教授所该做的?黄侃的好吃演变到后来就是让考试不及格的学生整酒席放行,还曾理直气壮地对校长说:“他们这些学生还知道尊师重道,所以我不想为难他们。”学问好又怎么着?除了对后世多增添些花边新闻趣事,对目前的中国而言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吗?
他另外还有一个很私心的想法,那就是要通过制造一场纷争,向老袁表达“忠心”,所以张汉卿很不客气地叫了声:“国家培养人才应是分秒必争,岂能为口腹之欲而耽误数十人的时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而不是以权谋私,黄师这样做,不怕玷污北大神圣的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