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和元年夏六月癸卯。
新丰县衙门口车水马龙,两百三十七人将本来就很狭小的县衙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诸君……”一个官员从县衙里走出来,满脸微笑,对着众人拱手。
“陈县丞!”众人连忙回礼,这位新丰县的县丞算是这些新新官吏们最熟悉的一个新丰官员了。
自从公考开始以来,就是他在出面,组织考试、宣读政策,并通知成绩。
许多人甚至对这位县丞有着不错的评价,认为他平易近人,平和儒雅,乃是难得的淳淳长者。
陈万年笑着走到众人面前,拱手道:“让诸君久等了,诸君请随本官来吧……”
说着就带着众人,向着新丰城外走去。
这让很多士子都在心里打鼓:这新丰又要玩什么花样了?
但没有人敢质疑,人人心里面现在都在想着怎么给上司留下一个好印象,以便将来能分配到一个好位置,最好是亲近长孙殿下或者那位侍中官的地方。
所以,大家也就默默的跟着陈万年,走出了新丰城门,在经过大约两刻钟的跋涉后,众人抵达了目的地。
此地有一个山谷,山谷前是空旷的原野,原野上和山岗上,随处可见牛羊在安详的吃着牧草。
几个骑马的牧民,在这片地域之中不时巡视。
远方,十来个孩子在他们的母亲的带领下,欢快的嬉戏在牲畜群之中,不时还有着孩子骑着几头公羊,到处炫耀。
“早就听说新丰有一批辉渠牧民牧养着一个牲畜群,如今看来这里大约就是新丰县的牧场了吧……”很多人接头交耳的议论着:“只是新丰县能负担得起这样规模的牲畜群吗?”
当今之世,牲畜的主要用途,除了作为运输畜力外,便是宰杀吃肉。
在边塞地区,有大畜牧主,蓄养数千牲畜,家訾不比占有千顷良田的大地主少。
但,这里是关中,缺乏足够的牧场和草料,像这样规模的牲畜群,每年光是维系费用恐怕就要花费上百万!
许多人都觉得,这些牛羊等牲畜最终的下场,大约都是被宰杀,然后卖掉肉,回笼资金。
但……
这些辉渠牧民,却在不久前,在新丰入籍。
这就透露出了新丰当局,似乎打算在畜牧业上大干一场?
不少有见识的年轻士子,此刻都是忧心忡忡。
畜牧业赚钱吗?
当然赚钱!
当年,故御史大夫卜式,就是靠着牧羊,家訾积攒到数千万。
上林苑的水衡都尉衙门,近二十年来假民母鹿,收其鹿租,岁入数千万之多。
边塞的很多豪强,都是广蓄牲畜,因地制宜,发展畜牧业,家訾千万,小日子过的别提多好了。
但……
在关中,在内地,还从未有过有人通过蓄养如此多牲畜发达的例子。
因为,关中没有合适的牧场。
不少已经立志要在新丰做一番事业的人,甚至已经在心里拟好了腹稿,打算劝谏一下张侍中和长孙殿下,说不定能得到看重!
脑子里正乱七八糟的想着许多事情。
那位陈万年陈县丞却已经带着人,走到一处穹庐前,拜道:“张县尊,所有新吏皆已带到,合计两百三十七人……请县尊训示!”
就听着穹庐内传来一个温和的男声:“劳烦陈县丞,先带诸君换装吧……”
“诺!”
当下,便有着官吏,推着几辆鹿车,载着许多东西,来到了众人面前。
大家定睛一看,发现皆是行縢、絮衣之类的军用衣着。
所谓行縢,乃是从宗周时代的邪幅发展而来的一种裹脚装束,一般是自下而上,从足腕螺旋式缠绕到膝盖一种亚麻布装束,类似于近代军队的绑腿。
诗云:赤芾在股,邪幅在下。彼交匪纾,天子所予。
自战国开始,宗周的邪幅就发展成为比较成熟的护腿装束,广泛装备在列国特别是秦国军队之中。
汉因之,并大力推广,以至于‘鼓吏赤帻行縢’,成为汉代地方基层官吏的标配。
至于絮衣,则是一种军用的护腿。
前代的名臣晁错曾经上书太宗皇帝,请求广赐边塞士卒‘坚甲絮衣,劲弓利刃。益以边郡良骑’以抵御匈奴侵袭。
而在如今,絮衣随着汉军出塞远征需求,而更加广泛的被应用于各种野战部队,成为汉室军队装备数量最多的一种防具。
自然这种原始的护腿也很廉价。
其以粗麻布填充一些丝絮之物,质地较厚,但很柔软,不止可以有效的保护双腿,让士兵可以更加灵活的跳跃奔走,更具备一定的御寒效果,特别适合在北方寒冷地区作战。
众人见了,都是相互看了看,不知道这新丰的张侍中又要玩什么新把戏。
就听着陈万年说道:“诸君请尽皆换上这行縢、絮衣……”
立刻就有着官吏,向着众人逐一分发着行縢、絮衣。
很奇怪,居然每人都领到了三套。
这是要干嘛?
许多人心里都有着疑惑,但还是听从命令,换上了这些装束。
于是,半刻钟后,在这牧场前的空地里,两百三十七名士子基本都换好了装束。
然后,穹庐的帐门就被打开,张越穿着一身甲胄,腰系长剑,在两名武士保护下,走了出来。
“诸君安!”张越笑着对众人拱手拜道:“吾就是新丰令张子重,诸君也应该都听过本官的名字……”
此话一出,人群立刻就议论纷纷。
“这就是张蚩尤啊……”许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实在是现实与传说的反差太大了。
在大家想象之中,这位张蚩尤,即使不是身高丈二,起码也应该有个八尺余,膀大腰粗,一脸横肉。
但现在出现在大家眼前的却是一个身高可能连七尺都不到,看上去眉清目秀,颇有些文弱之感的年轻武将。
要不是这位侍中官身上穿着甲胄,活脱脱就是一个众人脑海里曾经臆测过的贾长沙般的文人。
张越听着议论声,脸色也有些僵硬。
张蚩尤?
最近这些日子,他也听说了,有些缓则,在私底下给他取了个张蚩尤的外号。
这让他有些不爽。
哥哪一点像个肌肉男了?
但也只是不爽而已。
他微微抬了抬手,扫视着众人,心道:“看吾不训尔等个半死?”
脑海里,曾经大学和入职时,接受过的军训场面,一一浮现着。
众人此时才终于安静下来,齐身拜道:“下官等见过张侍中!”
张越回礼,拜道:“诸君免礼!”
然后他就提着剑,走到人群前,说道:“本官首先代表长孙殿下,向诸君问安,新丰黎庶能得诸君相助,其生活一定会变好!”
“不过……”张越轻轻笑着:“诸君也不能骄傲,因为,君等还不能被称为‘良吏’!”
“何为良吏?”张越说道:“所谓良吏,坚决服从上官命令,坚决完成上官任务,坚决拥护大汉,坚决效忠社稷,坚决忠于宗庙、忠于陛下!”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来之能战,战则必胜!”
“这才是良吏!”
“这也是管子所谓的:令则行,禁则止,宪之所及,俗之所被。如百体之从心,政之所期也!”
说到这里,张越就咧着嘴,问道:“君等可愿成为这样的良吏?”
众人一听,哪里敢反对,纷纷拜道:“吾等实皆愿成如此之吏!”
“还请侍中训示、教诲!”
“善!”张越笑呵呵的道:“那自今日起,吾与诸君,就在此进行为期十日的军训吧!”
“希望通过此番军训,可以矫正诸君的一些不良习惯,养成遵守纪律、命令、秩序的优秀习惯……”
“所谓不教而诛是为罪,在军训之前,本官正告诸君:既是军训,则一切皆以军法从事,凡触犯者、违例者,皆当重罚!”
“诸君若有不愿参与者,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说完,他就扫视全场,凝视了数秒。
没有任何举手或者有异议。
相反,他似乎看到人群之中,充斥了名为兴奋和亢奋的情绪。
这就让张越有些狐疑了,这是什么情况?
在他想来,文人士大夫在遇到军训这样的事情时,肯定会有跳出来,大声嚷嚷什么‘斯文扫地’什么‘此非儒臣之为’来抗议。
至少,也该有渣渣跳起来让他立下一个下马威。
但现在,情况却和预计的完全不同。
几乎所有人,都是跃跃欲试,一副‘侍中下令吧,吾等马上就能开始’的神色。
这就是他将汉代文人和后世文人混淆,才造成的偏差了。
汉室文人士大夫,推崇和追求的,从来都是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治民的文武全能模式。
就连当年的司马相如,也曾经持节入西南,招抚西南夷诸国,为国家立功。
另一位文坛领袖严助,更曾持节领军南下,镇压闽越的反叛。
谷梁君子们,虽然嚷嚷着‘莫如和亲便’,要和平不要战争。
然而,社会的风气,却是‘军中自有黄金屋,军中自有颜如玉’。
对于几乎所有阶级来说,军功最高,是根深蒂固的观念。
换言之,其实谷梁学派现在主和,只是因为他们无力主战,也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将领。
甚至很可能,仅仅是因为公羊学派主战,谷梁学派才要主和。
不然谷梁君子们如何显示自己的独特性呢?
这就像当年,在公羊学派没有兴盛前,几乎所有儒生,听到匈奴二字,就跟打了鸡血一样,嚷嚷着要撅师塞外,收复新秦中,与单于会猎于阴山之下一般。
所以哪怕是现在在这些士子之中的谷梁学子,现在也是一脸兴奋。
所有人都在心里狂喜:“张侍中果然有要领军出塞的准备!”
错非这位年轻的侍中官,在心里早有要领兵出塞,立功觅封侯的打算,他何必在这新丰做‘军训’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而大家为何打破头也要挤进新丰,争夺着一个百石甚至连百石都不足的小吏名额?
还不就是因为大家赌这个张侍中未来可能要领军出塞,提前来这里占个坑?
如今,张越宣布军训,在众人眼中无疑赤裸裸的表明了自己未来要出塞立功的志向。
几乎所有人都在心里欢呼雀跃。
常远甚至有些压抑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之色,想要引吭高歌。
他来新丰,不就是想要这样的一个结果?
“我赌赢了!”常远握着拳头,在心里说道:“父亲大人,您等着,儿子一定会接您回来的!”
而在常远身旁,两个身着汉服,但眼瞳却是褐色的年轻人,更是相拥在一起,大声的欢呼起来:“张侍中万胜!”
他们的举动,立刻引爆了所有人的情绪,大家都欢呼了起来:“张侍中万胜!”
这一刻大家仿佛看到了,未来跟随这位侍中出塞立功的光辉前景!
只要成功获胜,每一个人都将得到丰厚报酬!
当年,贰师将军李广利远征大宛。
战胜之后,一次性为帝国贡献了九位列侯,两个九卿、十二个中两千石和一百多位两千石以及数百位千石官吏。
就连军队里的伙夫,也得到了赏赐。
那些冒险追随李广利的死刑犯和奴隶,也全部获得赦免,还得到了赏赐。
而前代的名将卫青霍去病,就更了不得了。
大司马霍去病麾下,一共诞生了三十多位列侯,两千石不计其数。
大将军卫青麾下也诞生了二十余列侯,其中甚至包括了当朝的丞相!
卫霍外戚军功集团,甚至把持了国家权力二十几年,直至长平烈候病逝,才开始渐渐衰落。
而这位张侍中,一旦获得领军出征的资格。
他的下限最低也不会低于李广利,而上限却可能是霍去病卫青!
换言之……
封候拜将,人人都有机会!
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根本不是梦!
瞬间,士气max,凝聚力max。
张越却是跟傻了一样,看着这些年轻人,良久他才不得不感慨:“大约这就是汉家强盛的缘故吧!”
连读书人,文人都是好战分子,都是战争狂。
可想而知,这个民族的战斗力会有多么恐怖。
也就难怪,哪怕到了元成之际,也能出一个陈汤,带着两三千人,裹胁仆从军,帅师远征数千里,斩郅支头颅而归,更可以喊出那句: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