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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八十一节 论兵西域(2)

    李广利暂时放下心里的不安和忌惮,他微微恭身,对刘进道:“殿下可知,自天汉以来,匈奴日逐王就遣其僮仆都尉归屠靡,城塞于焉耆之中,与汉相对峙……“

    “彼辈以车师、莎车、蒲类诸国为屏障,屡侵楼兰……”

    “而楼兰位置极为重要,自姑师破灭,楼兰国便近白龙堆,当西域道,控扼丝路咽喉!”

    “若楼兰为匈奴所得,则不止丝路将断绝,汉与乌孙、大宛的联系也要被隔断!”

    “汉家西域之制,本始于博望侯凿空西域后,庙堂所制‘断匈奴右臂’之策,后经陛下圣意修改,定为‘以义属之,重九译,致殊俗,加威德于天下’也……”

    他正欲仔细的向张越和刘进介绍一番这个‘以义属之,重九译,致殊俗,加威德于天下’的大汉西域攻略和制度。

    就听着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张侍中忽然开口问道:“敢问君候,如今楼兰王身体如何?”

    李广利闻言微微一楞,然后他看了看自己身后的一个军官,对方见状恭身出列答道:“回张侍中,以末将所知,楼兰王安糜如今春秋六十,身体一直不是很好……”

    张越听着,叹了口气,对李广利道:“下官劝将军,还是先别急着发动车师战役,稳固楼兰才是正道!”

    “嗯?”李广利不解的看了看张越,眼中颇有些不屑。

    楼兰王国,曾经一度很跳,跟着匈奴人兴风作浪,杀害汉使,劫掠汉商。

    结果因为蹦跶的太欢乐,让大汉天子震怒。

    于是,在元封三年,当今天子遣匈河将军赵破奴挂帅,由中郎将王恢为副将,亲帅汉军精锐,突入楼兰、姑师。

    此战赵破奴出奇兵,率不到八百骑,直入楼兰王都,攻破王宫,将当代楼兰王斩杀。

    而在同时,副将王恢则统帅汉军主力,正面击破了姑师和匈奴的联军,灭亡姑师国。

    姑师灭亡后,其遗族跟着匈奴人北迁,在幕北待了几年,才敢返回故地。

    不过姑师王国王族的嫡系,都已经被王恢杀了个干干净净,于是,那几个幸存的姑师王族就纷纷自立,成为了现在的车师、莎车、蒲类前国,蒲类后国等大小不一的王国。

    而楼兰人就没有这么好运了。

    汉军大兵临国,跑又跑不掉,其国内那些曾经跟着匈奴人跳的很欢乐的家伙,统统被杀。

    然后呢,赵破奴就扶持了一个亲汉的贵族为楼兰王,就率军班师回朝了。

    可惜,等汉军一走,匈奴人就卷土重来,纠结楼兰国内的贵族,杀了赵破奴所立的国王,扶持起了一个旧楼兰王送去匈奴当质子的王子。

    不过,赵破奴杀的确实挺狠的。

    所以,虽然这个楼兰王是靠着匈奴兵才登上王位的。

    但却也不敢再像从前那样跟着匈奴人瞎胡闹了。

    于是,这位国王陛下想出了一个小国统治者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骑墙。

    他将他有资格继承王位的两个儿子,分别送到匈奴的单于庭和汉室的长安。

    每年也都向匈奴和长安纳贡。

    还别说,还真让他在夹缝里闯出一条生路。

    更因为彼时姑师灭亡,在西域的蒲昌海和白龙堆地区留下一个巨大的真空。

    楼兰人因祸得福,趁机吞并白龙堆,成为了丝路上最重要的中转枢纽。

    靠着丝绸之路带来的财富与人流,楼兰人的小日子倒也过的挺不错的。

    而且,在当时汉匈两国的高层都忌惮万一把楼兰人逼急了,对方彻底倒向自己的敌人。

    所以,对于楼兰的骑墙做法,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以至于从元封四年到太初三年的这几年时间里,楼兰人的小日子过的别提多幸福了。

    汉匈都纷纷拉拢,糖衣炮弹一个接一个的砸过来。

    又占着丝路贸易的好处,数钱数到手筋疼。

    楼兰人于是再次膨胀了起来,自以为汉匈都不敢得罪自己,行事也就越来越大胆。

    然后,就一头撞到了远征大宛的他手里。

    想到这里,李广利就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此事乃是他人生的得意之作之一。

    太初三年,正当他兵围贵山城时,听说了楼兰人在匈奴人指使下,让人打扮成马匪盗贼,偷袭和骚扰汉军的辎重。

    更关键的是——还被抓了现行。

    一个名叫任文的汉军军正(军法官),率领一个司马部的骑兵,驻屯在玉门关,作为掩护。

    他抓到了那些楼兰人伪装的马匪。

    这下子人赃并获。

    李广利毫不客气的在大宛战争胜利后的回师途中顺手带兵去了一趟楼兰。

    然后就把那位楼兰王逮到了长安,献俘北阙,问罪于天子阶前。

    不过,这个楼兰王倒是特别机灵,到了长安便哭着向天子说:“小国在大国间,不两属无以自安

    ……”

    天子怜悯他的难处,也喜欢这个说实话的夷狄君主,就把他放了回去,继续去做他的楼兰王。

    从此,这个楼兰王就成为了汉家在西域豢养的最忠诚的走狗。

    指哪打哪,让咬谁就咬谁。

    历次汉家用兵西域,都会发楼兰兵。

    因为楼兰距离汉玉门关太近,汉家可以随时救援楼兰,所以匈奴人对于楼兰人也没辙了。

    只能是教唆着车师人去与楼兰人混合双打。

    于是,自天汉至今,西域的汉匈争霸变成了代理人战争。

    今天,汉家支持的楼兰军队破了一个车师部落,明天,匈奴人支持的车师军队打进了楼兰境内,一顿烧杀抢掠。

    有些时候,当某方被打的太狠了的时候,可能会有汉军骑兵或者匈奴骑兵假扮成楼兰或者车师人过去拉偏架。

    如此十余年纠葛下来,楼兰渐渐成为了汉室在西域的基地和基石。

    通过楼兰,汉与大宛、乌孙等国,有了稳定和直接联系。

    汉使和汉商也获得一个安全可靠和稳定的中转站。

    为了扶助和支持楼兰,李广利甚至直接在玉门关一带设置了三个校尉部。

    其中有一个就叫楼兰校尉,专门对口楼兰。

    还多次将楼兰的贵族和军官组织起来,到居延、酒泉、张掖训练,甚至组织他们来长安旅游。

    是故,在李广利看来,这楼兰王国早就已经是汉家的囊中之物。

    煮熟的鸭子还能飞了不成?

    况且,在玉门关外驻扎的那几个校尉部,也不是吃素的。

    张越看着李广利的神色,也是幽幽一叹。

    现在的汉室对楼兰的控制当然很严格,甚至可以说很强大。

    张越回溯的史料里,甚至有记载,在这一个时间点上,楼兰人可谓是卖肾卖肝支持汉室的西域战略。

    为此,楼兰人甚至专门设置了一个名为‘击车师都尉’的贵族来负责指挥军队去攻打车师。

    可是,很快,一切就都将改变。

    因为……

    “君候可知……楼兰质子在汉已经因为犯法太多而被廷尉下蚕室了……”张越叹着气道:“若楼兰老王病故,楼兰局势立刻就要天翻地覆!”

    “啊……”李广利闻言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张越也不想相信这个事情。

    但奈何,无论是他回溯的史料还是兰台的档案和大鸿胪的报告都证明了这个事情千真万确——楼兰王国在长安的为质的王子,被廷尉卿切掉了小勾勾,变成了太监……

    说好的外交无小事呢?

    讲好的友邦惊诧呢?

    但这似乎也不能怪廷尉卿,因为在汉家,廷尉执法素来讲的就是‘刑无等级’。

    意思就是——刑罚面前人人平等。

    皇子犯法,该打屁股还是要打屁股!

    甚至在某些条件下,地位越高的人犯法的惩罚越大。

    虽然这些年来,随着五铢钱大神的冲击,这个规矩渐渐有些变成了‘五铢钱面前人人平等’。

    只要你有钱,别说小勾勾了,砍头的死刑也可以免掉。

    但……你不能一错再错,更不能执迷不悟。

    五铢钱大神虽然威武霸气,拥有不可阻挡的力量,但,倘若你再三犯法,这就是挑衅律法,钱再多也买不了你的命!

    而这位楼兰王子偏偏属于那种朽木不可雕也的顽固分子。

    讲道理,只是切掉小勾勾,还真是廷尉看在对方身份特殊的份上手下留情,高抬贵手。

    不然,以这位王子殿下犯下的事情来看,腰斩都是轻的。

    毕竟,这位王子犯得可是‘通X’‘淫乱’的死罪!

    而且不是一两次,被廷尉卿警告更是多达七八次了。

    所以,他的小勾勾早在几年前就被切掉了。

    讲道理,这个事情其实还是大汉帝国没有学会帝国主义的那些套路。

    不然的话也不会这么被动。

    李广利却是浑身上下都出了一身冷汗。

    他非常清楚,楼兰王国对于大汉帝国西域战略版图的重要性!

    一旦楼兰倒向匈奴,那么,汉室就将失去了一条忠诚的走狗。

    更麻烦的是丝路可能会再次被掐断,汉与乌孙和大宛的联系也会中断!

    要知道,楼兰王可不止有一个儿子。

    他还有一个儿子在匈奴为质。

    以汉室对楼兰的控制,讲道理若老王驾崩,是肯定会优先迎立在汉为质的王子的。

    但问题就在这里了!

    若这个张子重没有说谎,那么,现在在汉室手里的质子,根本就不能继承王位——连小勾勾都没有的人当国王?哪怕楼兰人不反对,汉室也不会同意!

    因为这会颠倒纲常,败坏人伦!

    对于中国天子来说,对于中国士大夫而言,这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恐怕便是让一个亲匈奴的楼兰王即位,都比送一个太监回去要好一万倍!

    况且,切掉这个王子小勾勾的可是汉室!

    连小勾勾都被切掉,这个王子会亲汉吗?

    用屁股想都知道,人家必定会变成一个疯狂的歇斯底里的反汉贱种!

    就像现在的车师、莎车以及危须等国一般,不用血与火清洗,就不可能矫正过来。

    不过,在听张越说了那楼兰王子的所作所为后,李广利也只能沉声叹道:“自作孽不可活,廷尉卿处置的对,若换了吾也会如此判决!”

    对于汉家贵族和士大夫来说,在通常情况下,他们都会主动维护汉律。

    因为,维护汉律就是维护他们本身。

    况且……

    区区一个蛮夷王子,属国质子,在汉人眼里的地位大约也就比一般的布衣百姓高那么一丢丢。

    总不能说,连列侯诸侯王犯法,也要受罚,夷狄犯法却可以网开一面了吧?

    那不是打整个国家的脸?

    更是对先贤和先王的亵渎和侮辱!

    这种事情只要出现一次,公羊学派、谷梁学派和思孟学派等主流学派的人恐怕都要抬着孔子和孟子还有周公的神主牌去哭庙了!

    这个人,他们丢不起!

    也不敢丢!

    特别是公羊学派的那些血气方刚一言不合就喊着‘春秋之诛’的少壮派,说不定会拔剑而起,用自己的血去维护纲纪法度了。

    刘进听着也是严肃的点头赞同:“商君说:所谓壹刑者,刑无等级,汉家历代先帝制法之要皆以此为本,皇祖父加以春秋大义相合,于是严肃法纪,使民免于水火之灾!”

    在兰台经过了那三位持书御史的教育和洗礼后,刘进现在在法律态度上介于法家和黄老学派之间,差不多接近了历代汉天子的法律意识形态——法律既然制定,那就应该被执行。

    不能朝令夕改,更不能因为个人的意愿而临时变更法律。

    太宗尚且要为先帝向张释之脱帽谢罪,其他人何德何能,敢说自己比太宗皇帝还英明?比先帝还尊贵?

    “殿下所言极是!”李广利颇有深意的看了一眼刘进。

    但他现在已经没有功夫来思考刘进改变的地方了。

    因为,他知道,现在他遇到一个大麻烦了!

    作为汉家现在在西域最稳固的属国、最顺从的仆从国,同时更是汉室西域战略基石和前进基地的楼兰王国马上就要迎来大变!

    一个在匈奴长大,被匈奴人教育,甚至可能已经娶了匈奴妻子的楼兰王子很可能会在匈奴人的护送下回国。

    偏偏,汉室手里抓着的那枚棋子,却已经被自己玩坏了。

    楼兰王国与大汉帝国的关系,立刻就要迎来天翻地覆的转变。

    他不得不早作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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