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越坐在席位上,却更加不安了起来。
因为他知道,这位陛下,十之八九已经在内心有了决断。
而这个决断,恐怕不会太好——特别是对于刘据而言……
果不其然,就听着天子道:“刘胥!”
刘胥闻言,立刻抬起头,露出已经都快被自己磕头磕肿了的额头,忑忐不安的道:“儿臣在……”
“朕当年封汝为广陵王时,是如何训诫汝的?”天子冷冷的问着。
刘胥当然不敢忘记,哭丧着脸,答道:“臣不得作威,臣不得作福……”
“那汝这些年来,是如何做的?”天子铁青着脸,将一堆的报告,丢在了他面前:“自己仔细看看吧!汝这些年来在广陵做的好事!”
刘胥哪里敢看?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这些年来,他在广陵,可谓是臭名昭著。
践踏农民的稻田,这都是小事。
逼着那些他不喜欢的大臣,去长江里给他搏杀鳄鱼,更是常有的事情。
更关键的是,他这些年来背着自己老爹,在广陵国违背法律,做了很多越距的事情。
他很清楚,从前老爹不跟自己计较,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现在恐怕要算总账了!
没办法,他只好磕头求饶:“儿臣知错了,请父皇饶恕……”
燕王刘旦看着这个情况,也赶紧跪下来给自己的弟弟求情:“父皇,四弟也是年轻,鲁莽了一些,请父皇宽恕……”
“宽恕?”天子冷冷的看了一眼刘旦,道:“再宽恕,他不知道还能闯出多大的祸?”
“除尔广陵国,移封故萁子朝鲜国都王险城,改王险城曰恭城,以尔为朝鲜王……”天子拍着手道:“希望尔能受萁子朝鲜遗泽,今后多读点书!”
刘胥闻讯,却几乎没有吓晕过去。
朝鲜王险城?
那鬼地方是十足的化外蛮荒!
更关键的是——那地方听说冬天冷的厉害,大雪比人还高!
“嗯?”天子却是看着这个傻儿子,眼睛一瞪,怒目骂道:“尔还不奉诏?”
刘胥哭丧着脸,心里面如丧妣考,他可怜巴巴的看向自己的胞兄,使劲的使眼色。
心里面更是哀叹不已。
完蛋了!
广陵的美人啊,长江的鳄鱼啊,寡人再不能看到你们了……
天子见着,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狠狠的踹了一脚这货,对想要求情的刘旦道:“燕王勿再劝朕,不然朕将汝也送去临屯,与朝鲜王为邻……”
刘旦顿时吓尿了。
临屯?
比朝鲜还冷啊!
关键是临屯没有什么数学家,他要去了那里,还不得哭死?
只是,亲弟弟不得不救。
他只好将求助的眼神,投向张越,虽然他与张越没有交情,而且自己这个傻弟弟也得罪了对方。
但是,现在能救这个傻弟弟的,也只有这个侍中官了。
张越见了,却是心中一动,起身道:“朝鲜王还是快奉诏吧……陛下这是为了大王好啊……”
“……”刘旦和刘胥闻言,都是看着张越,满脸的不可思议,就连刘据也惊讶万分。
自古以来,谁见过一个大臣插手宗室内部的事情的时候,拼命帮着皇帝打压儿子的?
只有天子深深的看了一眼张越,深深的感觉,还是小留候懂朕啊。
这个爹不好当啊!
又得让儿子知道教训,又得关心儿子的未来,还得为他的子孙考虑,头疼啊!
更关键的是这个傻儿子还不知道老父亲的一片好心!
张越提着绶带,微微一拜,道:“臣为大王介绍一下朝鲜之地吧……”
“自元封三年,王师板荡朝鲜,诛除卫逆,朝鲜之土,先王之壤,复归中国,天子圣明,乃置乐浪、玄菟、临屯、真番四郡,遣大臣授诗书,教化萁子之民,民皆感恩,故归于中国,乃编户齐民,得十余万户,又从中国迁无地贫民、刑徒等数万人,充实朝鲜……”
刘胥听着却是有些翻白眼,这些事情他不知道?
张越却是笑着接着道:“藩屏中国,羽翼诸夏,此先王所以分封,册立诸王,镇压九州,此高帝所以裂土,大王若王朝鲜,建国家立社稷,勤勉用政,宽爱百姓,用事东夷,且柔且刚,百年后青史之上,大王之名可与太公望、鲁伯禽相提并论……”
刘胥听着,这才稍微舒展了一下眉头,但依旧不乐意。
那破地方,那么冷,也没有什么娱乐,更穷的掉渣,他才不愿去。
张越见此,没有办法,只好继续道:“除此之外,好叫大王知晓,臣前日曾献陛下养生之法,朝鲜之山参、海中之鲍鱼,皆陛下养生之物,大王王朝鲜,日日督促群臣,多采山参、鲍鱼,以献陛下,可全孝子之道……”
“此外……四郡之外,多有野人、生番,不服中国,不知王化,大王王朝鲜,加彼以天子之泽,教之以诗书礼乐,且柔且刚,且教且惩,自可得民众之附!”
“而朝鲜各地,山野之间,多有猛虎害人,野熊滋生,大王勇武,天下皆知,若王朝鲜,则可率民除害,为天下立功,为宗庙立德!”
刘胥听到这里,立刻就眼睛一亮。
旁的什么,他都没有听见,但那句多有猛虎害人、野熊滋生,却是让他心痒难耐,立刻就破涕为笑,拜道:“儿臣竟不知父皇深意!死罪!死罪!谨奉诏!”
现在,他心里面高兴的几乎想要手舞足蹈了。
天子却是一脸无奈的看着这个二货,恨不得将其踢出去。
谁能知道,老父亲对二货儿子的怜爱与关心呢?
就这么个二货逗逼,自己要不趁着还能为他谋划,给他谋划出路,将来他要是继续作死,落到了太子或者长孙手里面,兄长和侄子能顾念兄弟(叔侄)之情?
反正以己度人,天子觉得,这个二货逗逼,怕是没有什么好下场!
同时,他对张越,也是越来越欣赏,觉得这个大臣,真是自己的知己啊。
这些话,他不能说,也不好说。
但张越帮他说了出来。
张越却是小心的看着天子的脸色,心里头一块大石落地。
在天子说出要将刘胥移封朝鲜时,在场众人,张越是最开心的!
为什么?
因为这意味着,这开启了汉室封王于新附之土的先例!
这是三代的制度,更是宗周时代,中国能从中原辐射到现在这个规模的关键所在!
想当年,宗周姬氏的王族们,那可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为诸夏拓土和稳固世界的。
周公封于鲁,召公封于燕,又立汉江诸姬,兼之齐、楚等异姓诸侯,或自愿或不自愿的努力,今天中国由是南到交趾,北至西域,东到朝鲜,西临滇僰。
后世中国疆域有八成土地,是周秦汉时期底定的。
只是自汉之后,中国王朝的皇帝,就开始对宗室提防,发展到宋明,甚至开始将诸侯王当猪养。
由是,养了无数废物、蠹虫。
对天下没有半分好处,反而每年需要大量资金和资源来喂饱这些贪得无厌的渣渣。
与之相比,还是先秦时代的制度好。
将宗室诸王丢到蛮荒之地,让他们去开疆拓土,宣扬王化。
这样就算肉烂了,也是烂在锅里。
就拿这朝鲜之地,鼎鼎有名的汉四郡来说。
若三国时期,当地有一个有力量的诸侯王存在。
哪里轮的到高句丽崛起?
又如何会有鲜卑的兴盛?
故而,在天子说出那句话时,张越就已经想好了,一定要不惜一切把刘胥忽悠到王险城去!
当然,这冒了一定风险——贸然插手老刘家内部的事情,很容易就犯下忌讳。
但现在看来,好像天子很认同,当事人的刘胥也很满意。
这就应该是赌对了……
在心里头抹了把汗,张越立刻就对刘胥拜道:“臣拜见朝鲜王,大王千秋!”
刘胥现在却满脑子都是猛虎、野熊与漫山遍野的野人生番。
心里暗想着:“寡人王朝鲜,带兵扫荡害人猛兽,驱逐野人夷狄,总该没有人能挑错了吧?”
想着那些山野里的猛虎、野熊与野人生番,从前朝鲜的缺点,现在都变成了优点。
山高皇帝远,老爹或者日后的太子大兄,怕也是没有那么多闲工夫管自己了。
这样想着,他竟傻笑了起来。
天子却是看着刘胥的模样,在心里面叹了口气,暗想:“这个逆子……也不知道将来是否能明晓朕的良苦用心啊……”
他也只能帮这个傻儿子到这个地步,将来,刘胥要是还不成器,那他也没辙了!
但终究还是有些心软,忍不住道:“朝鲜王,朕给汝半年时间,汝回广陵后,就尽力的准备,将广陵国的官吏、妃嫔、工匠、军队以及百姓,带去朝鲜吧……”
“移民费用,朕会让少府负责……”
反正现在自己宰了许多肥羊,国库有钱,可以浪一把。
“至于能带多少人去朝鲜,那就要看广陵国中有多少人愿意跟汝去了……”
“广陵丞相徐宏、太傅郭广意,如愿追随尔前往朝鲜,那朕就会诏赦他们的罪过……”
刘胥听着,却是大喜过望,连忙拜道:“儿臣谨遵父皇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