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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两百一十节 萧墙之间(2)

    夜深深,宫阙重重。

    太子刘据穿行于期间,他的心思和这深夜的宫阙一样深邃、幽暗。

    “家上……”一个宦官为他推开殿门:“陛下在内殿等候!”

    刘据点点头,于是抬步走进去。

    一盏盏明亮的宫灯,照亮了眼前的殿堂,而他的父亲,当今天子,正卧于榻上,看上去人有些昏昏沉沉的,没有精神的样子。

    “儿臣恭问父皇安!”刘据走上前去,跪下来恭恭敬敬的顿首磕头。

    “朕躬安……”天子才榻上坐起来,看向刘据,对左右吩咐着:“来人,给太子赐座!”

    于是,便有人抬来坐席,将刘据请过去坐下来。

    “太子深夜来见朕,可是有什么要事?”天子问道。

    “父皇……”刘据看着那位坐于榻上的老迈男人,他的父亲。

    这位帝国的至尊,今年已经六十八岁了。

    满头白发,满脸皱纹,双手皮肤上,已经能看到清晰的老人斑。

    而且,刘据知道,他的父亲,今年开始掉牙齿了。

    回京的这几日,他也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父亲的精神状态与记忆力、视力,都比去年要差很多很多。

    想到这里,刘据的胆子就大了起来,他上前拜道:“父皇,儿臣深夜来此,乃是来为英候求情的……”

    “求情?”天子糊涂了,一脸不明所以的样子。

    刘据却没有反应过来,依然照着原先打好的腹稿拜道:“然也,儿臣以为,御史黄相虽然无辜惨死!然,英候终究乃是国家大将,社稷重臣,有功于天下……”

    “太子等等……”天子打断刘据的话:“朕什么时候说过要惩治英候了?”

    “嗯?!”刘据惊呆了!

    都这样了!

    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

    一个堂堂御史,被人刺杀,死于家宅之中,朝野物议纷纷,舆论汹汹,弹劾的奏折都要淹没兰台了。

    但天子,作为黄相的君主,作为这天下的至尊,却不打算惩治?

    这还有没有道理?有没有王法了?

    就听着天子道:“太子啊,治天下不是那么简单的……”

    “是非黑白,俗人岂能明辨?”

    “况且,即使英候果然杀人,也不过罚铜之罪而已……”

    “罚铜之罪?!”刘据彻底风中凌乱了!他站起来看着自己的父亲,抬起头来,不解的道:“父皇,高帝制度,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

    “您一直教导儿臣,所谓壹刑者,刑无等级……”

    “呵呵……”天子笑了:“那朕还教过太子,欲建非常之功,必用非常之人,所以,猛将必拔于行伍,宰相比起于州郡呢!”

    “太子怎么就没有听进去呢?”

    “至于这所谓壹刑者,刑无等级……太子就真的听进去了?”

    天子忽然暴怒的起身,看着自己的儿子,怒声斥问:“太子,朕闻,去岁你的宠妃周氏之弟在其家乡南阳杀人坐法,是谁去南阳将其带回长安的?!”

    刘据愣了,这个事情,他做的极为隐秘,天子是怎么知道的?

    但天子却不肯放过刘据,继续斥问:“朕再问你,治河都护府丞、青州刺史孔安国被人检举贪污受贿,太子又是怎么处置的?”

    刘据顿时就乱了方寸,他弱弱的反驳:“父皇,这岂能一样?!周氏所杀的,不过几个乱民而已……至于孔卿……孔卿乃是天下鸿儒,又是孔子十世孙……儿臣……儿臣也是为了士林清誉……”

    “哈哈……哈哈哈……”天子忽然笑了起来,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他仰着头,看着那头顶的屋梁,然后他止住笑声,对刘据道:“太子啊,你可还记得先帝给朕的遗训?”

    刘据听着,沉默了起来。

    先帝遗训,他作为长孙,自是早就背的滚瓜烂熟,了然于胸了。

    人不患其不知,患其为诈也,不患其不勇,患其为暴也,不患其不富,患其亡厌也。

    道理,他当然都懂!

    周氏也好,孔安国也罢,他都明白,这些人都做错了。

    可是,周氏是他宠妃的弟弟,孔安国是他在东南一带的头号吹捧者,这个有着孔子后裔身份加成的鸿儒,是他现在最不可或缺的辅佐大臣。

    若没有了他的吹捧,刘据知道,未来他就算即位,恐怕也会被自己的儿子的光环覆盖。

    所以,他只能保,死保的保!

    哪怕他们做的事情再混账!

    再说了,他们做的事情,其实影响很小。

    周氏杀的只是几个买来的奴婢和乡里的庶民,这等小人物就和路边野草一样多,他们的死,无足轻重!

    而孔安国贪财,不过小节有亏。

    这朝堂上下,哪个不贪财呢?

    所以,刘据的底气一下子就足了起来,他看着天子,倔强的道:“那父皇不也和儿臣一样,偏袒身边的人吗?”

    “朕何时偏袒了?”天子反问。

    “朕不是告诉过太子了吗?”天子说道:“即使人真的是英候所杀,按律也不过罚铜而已!”

    “英候之功,足以让他杀上一百个黄相这样的大臣,而不会有牢狱之灾!”

    “献治河之策;定新丰之制;造纸、发明耕具、鼓励劝耕,令亩产七石;北伐匈奴,封狼居胥山;西伐疏勒,降服西匈奴,令万国来朝……”天子一桩桩的数着那位鹰杨将军英候的功绩:“这还不论为朕献养生之术,辅佐太孙,为长安防疫大使,驱逐伤寒之疫……”

    “这其中,任何一件,单拿出来,都足以令其免死!”

    在汉室,除了谋反、乱x、不孝、大不敬以及其他为公序良俗所不容之罪,不可赦免,不可被宽恕外,其他所有罪行,都可以以爵抵罪,以功抵罪,甚至以钱抵罪!

    这是封建社会!

    哪怕汉家法律是源于秦法,源于法家。

    然而,即使法家,也讲阶级,也讲上下尊卑秩序,也是可以拿功勋与爵位来抵罪抵命的!

    “而太子包庇的那个周氏之弟,那位治河都护府丞、青州刺史,可对天下有一丝一毫之功?”天子平静的看着刘据,自己的这个儿子、继承人,心中充满了无奈:“何况,那刺客是否英候之人,还未可知呢?!”

    “太子与群臣,又何必急着将罪名按在英候身上?”

    听到这里,刘据浑身冰凉,连忙跪下来,脱帽谢罪:“儿臣不敢!”

    “真的不敢?”天子笑了起来,笑的刘据头皮发麻,以至于,他连什么时候辞别天子,什么时候走出那殿堂,都有些意识模糊。

    直到一个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家上……家上……”

    “鹰杨将军征调了长水校尉与射声校尉……”

    “嗯?!”刘据回过神来,却见自己已经站在了建章宫的回廊中,他看向来人,却是他的亲信,同时也是现在的侍中官王。

    “王侍中,你方才说什么?”刘据问道。

    王于是又说了一遍。

    “长水校尉……射声校尉……”刘据听完,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此事属实吗?”

    “千真万确!”王道:“臣已经派人查证过了,长水骑兵在三日前出南陵,射声校尉则是昨日奉命出的昆明池大营……”

    “如今,此二校尉,分别屯于长安北门外与西门外,互为犄角!”

    长安北就是建章宫,故又被称为期门。

    而长安西则是横门,对接和控制着关中西去与北上的驰道,辐射向万年方向,控扼关中最大的武库。

    而且……

    既然那位英候命射声校尉屯于长安西,控扼驰道,辐射万年、新丰等地。

    那么……

    作为凉州刺史,陇右郡兵与北地郡兵是否也已经接到了这位英候的调令?

    再夸张一点,河西边军,现在在那里?

    他们是不是已经接到了调令,已经在拔营了?

    若是过去,刘据还不需要担心这些。

    因为,河西大军没有足够的粮食与军费来完成大规模的调动。

    但现在不一样了,那位英候最擅长的就是搞钱和种田了。

    现在的河西边军,已经有足够的粮食与财力,绕开大司农,不需要国库支援,独立完成大规模军事动员。

    假如那位英候真的下达了命令,那么迟则两三月,快则一个月,来自河西的精锐,就会出现在关中。

    而在那以前,北地骑士与陇右郡兵,恐怕已经在长安城下了。

    一念及此,刘据立刻对王道:“走,立刻出宫,召集群臣议事!”

    刘据知道,他不能在坐以待毙了。

    长水骑兵与射声校尉的兵马被调动后,那位英候手里的兵力就达到了一万以上!

    而他的父亲,当今天子又拒绝对其作出惩治,换言之,他的圣眷依然在!

    有了天子为后盾,再想通过正常途径扳倒对方,已是不可能!

    而若继续下去,刘据清楚,手握重兵的那个男人是不可能被现在外面的那帮文官与文人的嘴巴和笔杆子打倒的。

    别看现在,朝野物议纷纷,气势汹汹,实则不过是无根之萍而已,是虚假的浮躁。

    恐怕,那位鹰杨将军入城之日,就是所有的一切,全部翻盘之时!

    须知,太学的公羊学派的大儒,以及今文学派的几位亲近对方的鸿儒,至今都还在沉默呢!

    整个太学,两千多学子,也保持着沉默。

    而当他们发声,声量会在瞬间压过其他所有人。

    所以,现在刘据知道,他只有两个选择。

    第一,立刻停止所有动作,打消所有念头。

    让诸王与那些现在跳在台面上的人去和那位鹰杨将军斗。

    让这些人作为替死鬼,去替他消弭所有罪证与线索。

    如此一来,他这个太子自是可以高枕无忧。

    可是……

    如此一来,刘据知道,他的将来,都将生活在那位鹰杨将军的阴影下!

    有着老父亲密诏的这位英候,随时都可能率部从河西归来,将他按在未央宫里。

    于是,他做任何决策,做任何事情前,都只能和必须与那位英候商量!

    而这是绝不能接受的!

    他已经当了三十多年的太子,纵观史书,还有哪个比他为储的时间更长呢?

    这三十多年来,他想做的事情,总是不能痛快的去做,想要施展的抱负,总被人泼冷水!

    他已经受够了这种被人钳制,为人束缚的憋屈日子!

    所以,现在,他只有一条路了!

    “孤决不能再和过去一样!”

    “这天下,只能是孤的天下!”刘据握着拳头,在心里怒吼着。

    他受够了!

    不想再忍了!

    “父皇,您不是总说儿臣犹豫寡断吗?”

    “儿臣便刚强一次给您看!”

    南下雒阳两年后,已然尝到权力的滋味,尝到了一言而决,尝到了乾坤独断的太子,终于不是那位在长安的温柔乡里,宽宏仁厚的太子了。

    现在,他已做好了捍卫自己的一切权力的准备。

    但他根本不知道,就在此刻,他的老父亲,正站在玉堂殿的平台上,眺望着他的方向。

    “太子啊太子……”

    “这是朕给你的考验……”

    “能不能过,就看你的造化了……”这位陛下喃喃自语着。

    他老了,他很清楚自己老了。

    前些时日,与那位神君指引者的谈话,也让他明白了,这世间或许真的没有所谓长生不死之药。

    而其所言的先王之路,那所谓死后为天帝。

    但那终究是死后的事情,九幽之下与九天之上的事情,谁知道呢?

    所以,他必须为身后事做准备。

    而太子便成为了这其中最为重要,最为关键的一环。

    他需要未来的天子成为他事业的继承人!

    他需要未来的汉室,依然能继续他规划的道路前行,而不是人亡政息。

    所以,他特意谋划了这个局。

    先是利用月氏王一事持续发酵,借口召回了太孙刘进与那位鹰杨将军。

    然后又召回了太子刘据。

    紧接着,又故意透露口风,将诸王召回。

    于是,就在这长安城中设下了一个考场。

    既考核太子、太孙,也考核群臣,更考核诸王。

    这次考试,赢家赢得天下,赢得未来。

    输者……

    满盘皆输!

    顺便,借着这个机会,他还可以清理一下天下与朝堂上的蠹虫,为继任者执政,扫清障碍。

    就像他父亲当年为他做的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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