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这一回杨震算是领教到这一说法的现实了。在县衙花费了大量人力,还动用了这许多粮食对县城百姓进行排查之下,依然无法寻找到白莲教徒的踪迹。他们似乎早已离开了诸暨县,又或是另有隐秘的藏匿地点是容易被人忽略掉的。
眼见仓中粮食所余不多,依然没有任何收获,杨晨也只得暂时停止了这一行动。虽然那些衙役们口中都没有怪责杨震的意思,但从这些人的言行举止中,杨震还是清楚地感觉到了衙门上下对他的失望。这让杨震的心情也变得有些低落起来。
这时,只有阮通和王海两个往日的好兄弟依然坚定地站在杨震这边,不断地劝慰与鼓励着他:“二郎你不必灰心,你之前的判断也没有错,换了任何一人都会这么干的。只是你遇到的对手太过狡猾,藏得深而已。”
对此,杨震倒并没有受太大的影响。他可不是个会轻易气馁的人,他所以略感不快,只是因为觉得自己连累了兄长,让县城的处境更加危险而已。毕竟他已经从杨晨处得知了绍兴知府沈千源的原话了,知道若不能让诸暨县百姓重回轨道,只怕杨晨的县令是要当不下去了。
“你们的心意我知道,我不会因此而感到丧气的。”杨震重新振作了一下精神,这才颇为感激地看着两人道:“事情也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境地,我不会因为这么一点小小的挫折就退缩的。”
见他这么说话,阮通二人才总算放下心来。
于是,一切又重回之前的状态,县衙依然每日为百姓们分发稀粥度日,看着完全就像是在熬日子一般。但所有人都不知道,县衙到底还能坚持多久,或许当仓中粮食告罄,等候他们的将是一场大灾难。
但很快地,一个叫人震惊的消息却让县衙众人心中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了。
就在二十三日一早,之前早已关门歇业,表示已无一粒粮食可售的郦家四处粮米铺子突然就重新开了张。但挂在店门口正当中的价格牌上却写得很是分明,这次的大米每斤价格都要四十五文,概不还价,概不赊欠!
一时间,整座诸暨县城的百姓都聚集到了这些粮店门前,指指点点议论不休,有人甚至直接就与店中的老板伙计争论起来:“你们这粮价也定得太高了,以往一斤米只在六七文,即便是青黄不接时,也没上过十五文的。这回一下价格就翻了三倍往上,分明就是抢大伙的钱财了,实在是不当人子。”
那些伙计早已得了吩咐,一旦听到旁人这么说话,便皮笑肉不笑地回了过去:“咱们也是打开门做生意,可没有勉强要各位买下我们这高价粮食的意思。这些大米可是我们家东主好容易才从别处辛苦买来的,这价格自然要比往日要贵上些。你们若是嫌贵的,大可不买嘛。反正我们的价格和大米都在这儿,是肯定不会改的了。”
一见这些人竟如此强硬,百姓们除了小声议论或是咒骂几句之外,还真拿他们没了办法。确实,他们只是给出个价格,买不买还是百姓自己的事情。
但是,民以食为天。在县衙供给的稀粥越来越薄,吃下去比不吃更让人觉得肚饿的情况下,这些百姓只要还有些钱财,即便知道郦家这是趁火打劫,却也只能忍着气去买粮食了。
而一旦有第一个花大价钱买高价粮的,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这么做……很快地,一些家在县城,还有些钱财的百姓们就不再去县衙领粥,而是在四家郦家的粮店门前排起了长龙来。
眼看如此情形,那些避难到县城来的百姓可就眼红了。圣人都说民不患寡而患不均呢,现在县城百姓能买到粮食,可他们没钱却该如何是好?
那些粮店似乎早有准备,很快就有消息传了出来,若是想买粮却没有钱的也不是不成,那就需要用房子、土地来进行抵押了。
只要那些乡野百姓肯答应出让房子和土地,折成银钱,并带着他们去县衙办了相关证明,粮店就能给他们提供等价的粮食。
当家园和食物摆在人们面前,即便这些百姓心中有再多的不愿,为了生存下去,却也只能忍下这口气了。
当杨晨他们得知郦家开始出售高价粮时,众人便已感到一阵愤怒。而当郦家接受百姓把田地房屋变卖折算成银钱买粮的消息传来后,众人更是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这分明就是趁火打劫,兼并土地了。
这其中,要数蒋充的脸色最是阴沉:“之前就知道他们曾购进了不少粮食,却没料到竟用在了巧取豪夺上面,实在是卑鄙之至!”因为他本是郦家的人,这时候必须第一个表明态度。
杨晨也只觉得心里一阵发紧,不过他考虑的却比蒋充更深,什么借机发财的,这不过是表象罢了。郦家这么做的真正意图,还是为了对付他这个县令。
当官府无法为百姓提供生活保障,而郦家却可以提供高价粮食时,一些百姓固然会在心里大骂郦承纲他们是奸商,但更多的人,却会把矛头指向他这个诸暨县令。正因为他这个做县令的无作为,不能提供足够多的粮食给百姓们,百姓才不得不典当家产去购买那高价粮食。
或许一开始,百姓还会因为是从郦家手中购买的粮食,也是郦家买下的他们的产业而只是仇视郦家。可等过些日子,他们真正无家可归,无田可种,只能附庸于郦家门下当一个佃农时,百姓们的怒火就会发泄到杨晨这个县令的头上。如此一来,无论他之前做过多少好事,在百姓心目中就依然是一个无能的地方官。
而这种民意是很容易被上面的官员所觉察到的,郦家甚至都不用自己出面,就能借这民意把杨晨从县令的位置上赶下去。至于郦家在此事上能获得多少好处,似乎都已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了。
“好一招借刀杀人的手段!”杨震也明显想通了这点,面色也变得极其阴沉:“大哥,此事咱们绝不能放任其继续下去,必须想出个解决的办法出来。不然一旦事情进一步恶化,别说你现在就已被知府大人所恶,就是没有那回事,只怕也难以再保住县令的官职哪。”
杨晨闻言便是一声苦笑:“我自然知道事情紧急。但如今郦家是占着理字的,即便我是县令,也不能强行让人不卖粮食吧。若真这么干了,只怕更会惹来物议与百姓的不满,到那时只会更加不堪。”
大明朝的商人虽然地位不高,但还是有一定安全保障的。至少官府就不能勉强他们强卖或是不卖东西。别说杨晨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了,就算是浙江巡抚,面对这样的情况,最多也就只能是劝说一番,希望对方能有所觉悟。
当然,换了一般情况下,这些商人既然还需要和官府打交道,就不会真把事情做绝了,总会听从官府的安排。但这回,郦家却是铁了心要对付杨晨,所以压根就不可能被他这个县令所劝服。
见兄长在此刻竟如此消沉,杨震心里更不是滋味。要不是他之前提议把赵邦甫运来的粮食都送给百姓,事情或许还没有这么糟糕,至少县衙还能支撑一些时日。但现在,县衙却连与郦家打粮食战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都二十三日了,怎的蔡叔他们还没有回来?”从来没有哪一刻,杨震如此怀念一个人。
但既然之前布置的后手迟迟不到,郦家的总攻又已开始,若再拖上几日,事情就会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杨震就决定冒险了。
只见他突然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凶光,上前一步对依然满脸颓唐的杨晨说道:“事到如今,大哥,我们或许只有一个办法了。”
“嗯?你还有什么法子吗?”杨晨看着兄弟充满杀意的眼神,心里也猛打了个突,隐约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杨震轻轻点头:“一切都是他们逼我们的。既然郦承纲他们敢做初一,那就别怪咱们做十五了!大哥……”
随着杨震的一番话说下来,只听得杨晨面色大变,几次想要摇头否决这一办法,但最终眼前的危局却还是叫他不得不做出妥协!
同一时间,在离诸暨县城还有百里左右水路的江面之上,被杨震所记挂的蔡鹰扬之父兄蔡克文和蔡飞扬,以及久未曾露面的县衙班头魏勇正站在一艘大船的甲板上。这只大船的旁边还跟随着十多艘同样的大船,每艘船上都装载着满满的麻袋,里面所装正是诸暨县最需要的粮食。
他们脸上满是急切之色,前两日,刚从运河拐进钱塘江后不久,他们就已知道了浙江这段时日发生了大水,其中尤以绍兴府的水患最为严重。
想到自己的家园此刻正遭受大水的侵袭,想到之前就存在的粮食问题,这艘船上的几人都恨不能立刻就出现在诸暨城外。
“杨大人,还请再等上一两日,我们很快就能把你需要的粮食带来了!”蔡克文在心中默默地念叨着,抬眼看向南边,诸暨县城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