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元宵节的晚上,于紫禁城不远处的棋盘街上发生这么一场大火,自然是震动朝野的大事。当天晚上,便惊动了京城各大衙门,尤其是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这两处直接主管着京城治安的衙门,更是彻夜忙碌。甚至连内阁与宫里,也在第一时间知道了这次火灾。
而待到大火熄灭——这么大的火是不可能靠着此时的灭火手段扑灭的,赶来救火的各官府衙差能做的只是控制住火势,不使其蔓延到他处造成更大的损伤——现场人员清点火场后,却再次叫人心惊。
整条往日里极其繁华的棋盘街自不消说,已化作了一片废墟。那些或精美或大气的店铺全部被火烧得只剩下一些残垣断壁,甚至连原来的模样都分辨不出。但这些还不足以叫进入其中的官府衙役们感到惊讶,真让他们觉得触目惊心的,是街上与房屋之中被活活烧死的受难者。
遇难者被大火所烧,整个身子都已焦黑变形,甚至还散发着某种叫人作呕的焦臭气味,让靠近的人都难免掩鼻而不敢直视。而这还不是最叫人感到惊骇的,最惊骇的是,整条街上,竟倒着数十上百具百姓尸体!这对于一场战斗来说或许算不得什么,但对于一场火灾来说,就是一个可怕的伤亡数字了。
其实,若不是这火起得实在太过突然,当时街上又正好拥满了观灯的百姓的话,本不至于有这许多人葬身火海。当大火一起,所有人都慌了神,所能想到的,都是赶紧逃生。如此人挨人,人挤人的情况下,许多老弱妇孺自然不是身强力壮的男人的对手,有的更被前后左右的人所挤倒,被慌乱的人群踩踏在地上,就是不被踩死,怕也是再难起身继续逃命了。
于是,呈现在这些官吏面前的,就是如此一副凄惨的场面,看着这些倒地身亡,又被火烧得发黑变形的百姓尸体,新任的顺天府尹孙一正真是欲哭无泪。都说顺天府尹这位置不好做,能安稳地过上一任已是难能可贵,但他着实没想到自己才上任不过数月,就有这么一桩祸事砸到了自己头上,若是这里面有哪些显贵人家的家眷,自己头上的乌纱可就难保了。
这时,两名戎装男子也一脸肃然地走了过来,他们乃是中城兵马司的指挥耿辉与副指挥邵元。其实真要论起来,这两位的责任甚至比孙知府更重,因为兵马司就身负着救火的职责。眼下这场大火造成如此大的伤亡,上面自然是要把责任推到他们头上的。
“孙大人,如今这情况咱们该当如何处置哪?”耿辉一脸凝重地对神色惨淡的孙一正道。国朝向来讲个以文治武,既然现在两处衙门都有责任,他们便得听从孙知府的安排了。其实这也是耿指挥精明的地方了,一旦落实成完全由孙一正主事,上面的压力也自然将由他来顶着。
孙一正这时候可没心思去顾虑对方的这一算计,只是惨然道:“当务之急,是将所有遇难者的遗体都找出来,然后张贴榜文,让他们的家人前来认尸……”说着他的目光落到不远处一具完全焦黑分辨不出容貌的尸体上,对此显然也有些犹豫了。但随后,又继续道:“还有,就是将这儿的情况呈文上报,等候朝廷的处置吧。”
这起治安事件性质已极其严重,肯定不是一个顺天府和兵马司所能承担得下来的。至于该怎么查明这场大火的起因,是人为还是意外什么的,就一切听从上面的意思行事吧。反正他们现在要做的,只是善后工作,以及背上这口大黑锅。
这回大明朝官府的办事效率可就比以往大多数时候都要高得多了,不到天黑,一份详尽的火灾伤亡报告就已被放到了首辅张居正的案头。要知道一般来说,即便是京城里发生了什么大事,要以官样文章呈送到张首辅面前怎也得花上三五日的时间。
不过此刻张居正是一点欣慰的感觉也没有,这种事情发生在天子的眼皮底下,他这个首辅肩膀上也要吃不小的担子哪。而当他看了那份报告后,神色就变得越发严峻,两道浓眉紧紧地锁在了一处,然后是一声长叹。
一场大火,夺去了一百三十四条人命,至于被毁的店铺房屋也有上百间,再加上那些店铺中的货物,转换成银子的话,怕不得损失上百万两才能打住。这对于一年国库收入才不过七八百万两的大明朝来说,实在是极其严重的打击了。
正当张居正拿起笔想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处置意思时,同样愁眉深锁的冯保便缓步走了进来:“太岳兄,陛下一直在等着要知道棋盘街那边的伤亡情况,你这儿可来呈报了吗?”
“哦,是双林哪。我这儿刚由顺天府送来了详细呈报,一句话,触目惊心哪。”说着便放下了笔来,将那份公文递了过去。
冯保赶紧接过,一目十行地迅速扫过,脸上的神情就愈发难看了:“竟造成了这么大的损伤吗?光是死者就足有一百余人,当时他们怎么就没能逃出火场呢?”说着更是连连叹息。
“事发突然,所有人都乱了分寸,再加上人又多,自然就酿成了如此悲剧。好好的一场灯会,谁能料到竟会是如此局面呢……”说到这儿,张居正有些犹豫地道:“这么惨烈的事实,是否有必要如实上奏陛下?”
“这……还是如实说吧,陛下也不小了,总不能一直由我们护着吧。”冯保略一犹豫,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那就由双林兄你把这份奏报呈给陛下吧。”
“也好。对了,若是陛下问起接下来该如何善后,以及处置此次事件,我又该如何回答?”
“这个我刚才就有了一个想法。对于受难者,官府还是要出些银子安抚一下的,即便国库不甚充盈也只能勉为其难了。至于那些商铺嘛……此次火灾之所以会闹得如此严重,多是因为那些花灯所起,所以朝廷不因此降罪于他们已算是开恩,就别想能从我这儿得到什么补偿了。即便他们的背后有什么权贵撑腰,我也是这么一句话!”张居正的这一安排就很符合此时商人在大明的卑微地位,别看他们平时阔绰,可在掌权者看来,他们依然是最渺小,最可以牺牲的存在。
冯保的心里猛地一紧,张居正可不知道那棋盘街上有两家店铺就有他冯公公的干股。现在张首辅一句话, 就让冯保损失了少说四五万的银子,即使冯公公现在财雄势大也感到肉痛哪。但当着张居正的面,他也不好反对,只得点头:“这倒不失为一个妥善的法子。”
“还有就是着人详查此次火灾的起因了。只要查出此次火灾是由人引发的,无论他是什么身份,都定当严惩不贷,就是他们的家人也要一并处置了。”张居正说着,眼中已露出了杀机。
冯保也是一样的心思,对于那个可能存在的害得自己白白损失这么多银子和今后财源的家伙,他自然也希望其得到的惩罚越严厉越好了:“太岳兄此话说得在理,不然不足以平民愤哪。不过这案子可不简单哪,只怕光靠顺天府那群只能查私缉盗的人去查,是不可能查出真相来的。”
“唔,你考虑的也不无道理,那依你之见,该用谁呢?东厂吗?”张居正心里突然一动,有些狐疑地看了冯保一眼。别是冯保想借机以查案为由勒索京城里的富户吧。
这样的事情以前东厂的人可没少做,他们经常借口某家富商犯了法,然后将他们给抓进诏狱,再勒索其家人。若是对方不肯就范,就会给人安上一系列的罪名。但这次的案子可不比以往,张居正容不得有任何的闪失与岔子出来。
冯保看出了张居正的不信任,心里不觉苦笑,随后道:“东厂的人恐怕还没有这个本事,我倒觉得锦衣卫要比我们更合适来查此案。”
“嗯?”张居正略一皱眉:“锦衣卫?他们成吗?”如今的锦衣卫早不像当年了,他实在很难相信这些只知道收保护费的家伙能有查案,而且是如此大案的能耐。
“别的锦衣卫我还不敢说,但有一人,我却觉得足以担当此任!”冯保说着,朝张居正微微一笑。
“锦衣卫里还有这么个人才吗?却是谁?”张居正奇道。
“便是现在留于陛下身边的侍卫杨震了。我觉着这次的事情交由他来查处是最好不过的。”冯保终于道出了自己的人选,这才是他此来的真实目的。
张居正先是一愣,想着杨震有何能耐竟可得到冯保的极力推举。但很快地,他就品咂出了滋味儿来,看来冯保这一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哪。
“此人当真可用吗?”张居正也不想驳冯保面子,就只能先试探着问了这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