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之后,日头已渐高,暖融融的秋日照在扬州府衙前一片的空地,让不少汇聚在此的人不觉有种懒洋洋的感觉。
与大明各地府县衙门一样,每到放告受理案子的日子里,扬州府衙门跟前也会聚集起一批人来。这些当然不全是前来打官司的,这里有不少都是靠着帮人写状子,或是指如何打赢官司为生的讼师——这放在后世是被主流大众所崇拜的律师职业,可在几百年前,却最是不受人待见,被人称之为讼棍。所谓的吃完原告吃被告,指的就是这些讼棍了。
虽然官府衙门总是明令禁止这些家伙插手诉讼之事,但这个时代百姓识字率实在太低,而打官司又免不了递状子,至于和官老爷话,就更不是那些胆的百姓能做到的,所以许多情况下,衙门却又少不得这些个讼棍。
如今大明风气早已糜烂,官府对这些就更是睁只眼闭只眼,任由讼棍们在衙门口兜揽生意,只作不知了。
不过今日府衙这儿的“生意”却颇为清淡,这都开衙一个多时辰了,也不过稀稀拉拉的几人来找官府评理,甚至都用不到那些自以为高明的讼棍出主意。无聊之下,几名讼棍只能聚集在一起些个张家短李家长的闲话消磨时光。
这时,从前面的长街又径自走过来一名衣衫还算齐整的白头老者。只见他满脸愤郁之色,目光死死盯在府衙大门上,就这些讼棍的经验来看,这位一定是有冤屈需要向官府申诉,这让他们的精神陡然一振。
随后,刚才还颇为融洽的气氛也为之一扫而空,所有人都有些期盼地看着老者,希望他能过来找自己问个价格。看他的穿着模样,就是个懂事的,一定明白打官司还得找自己等人规矩。有人已在脑子里飞快地进行了盘算,看到底该怎么回话,碰到什么案子该出个什么价钱之类的。
但出乎他们所有人的意料,老者并没有朝他们看上一眼,而是直接就来到了衙门口。而后,一件更叫他们心惊的事情就发生了。
本来,见他没理会自己,有个好些日子没开张的讼棍还想主动上前搭搭话,兜揽一下生意。可没想到,那老者却是直接走到了那立在府衙门边的鸣冤鼓前,二话不,便拿起悬于其侧旁的鼓槌,重重地击了下去。
“咚……”响亮的鼓声突然传了出来,让众讼棍的脸色为之一变,那名本来已走到老者跟前的家伙一见这情况,当即就把脚步一转,头也不回地就往回走,速度比他过来时更快了不少。
至于其他讼师,也在用诧异的眼神打量着这位老者,觉着他要么是真有天大的冤屈,要么就是疯了。句不夸张的话,他们在这府衙前兜揽生意也有些年头了,可这击鼓鸣冤的事情却也统共见不到两三次。
在后世的影视作品里,县府衙门前的鸣冤鼓总是被喊冤的百姓敲响,仿佛就跟大家打110似的,只要是有什么麻烦和纠纷都会来击个鼓。但现实却绝非如此,这时候的鸣冤鼓可不是随便能敲的,非遇到杀人抢劫或是造反之类的大案不能随意动,不然敲鼓之人必会被官府严惩。
现在这位老者一敲鼓,这事算是彻底闹大了,事情也很快就会被传遍全城。这种大事,这些个讼棍便是胆子再大,那也是不敢搀和的。
果然只敲不了几下,几名神色严肃的衙役就快步奔了出来,在制止了他继续敲鼓后,将他往衙门里带去。
“这……没听最近城里出什么大事啊?怎么闹出这么一出来了?”
“是啊,到时候跟人打听一下吧。”几名讼棍再次变得融洽起来,互相聚在一起对这次的突发事件进行了探讨和猜测……
老者很快就被带到了衙门的二堂,此刻这儿已端然站立了两排神色凝重,手提水火棍的衙役,上头的案后则坐着冠服,神色同样肃然的知府姚庆之。在他拿起手边的惊堂木重重一拍后,衙役们就极有威严地喊起了威武来。
似乎是被这堂威给吓到了,进入堂内之后,老者的面色变得有些发白,只是愣愣地站在那儿。直到领他进来的差役在他的背后踢了一脚,低声道:“还不跪下!”他才依言屈膝跪倒,随后还朝着知府大人磕下头去。
“堂下所跪何人,为何击鼓?”姚庆之这才问道。
虽然之前已有人教过了老人不止一次该怎么话,但面对高高在上的知府老爷时,心里的紧张还是让他有些迟疑,半晌才期期艾艾地道:“老儿夏植,我家在城里开了一爿夏家药铺……因为有几味祖传的治病良方,故而生意一直不错。不想就在两月之前,在我家药店旁又多了一家黎记药铺。
“虽然那黎记药铺门脸比我家的大,药材也比我家的多,但论起生意来,却是不如我老夏家的。可不想他们却因此对我们心生歹意,几次三番找人前来搅扰我们日常的营生不,还着人来店中逼问我夏家祖传的那几个方子的配伍……”
到这儿,夏植的眼里就流出泪来,声音更见颤抖:“我那儿子夏聪自然是不肯把我家药店赖以为生的方子交出去的,还与他们起了几次争执。没想到……没想到这黎记药铺的人竟极其凶狠,居然在几日后找了几名闲汉来将我家药店都给砸了,还将我儿也给打成重伤,最终半月前,他竟……”后面的话,在场众人不用想都知道是个什么结果了。
姚庆之听了这话,眉头便是一皱:“竟有此等事情?既是有人如此为非作歹,你作为苦主,为何早不报官?却要待半月之后?嗯?”
夏植当即就叫起屈来:“大老爷冤枉哪,老儿当时虽不在药铺里,但事发后还是立刻报了官的。但是所报的县衙门对此却是根本不做理会……之后儿出了事,老儿又心下不甘,再去告状,不想却被县衙成是诬陷,我那苦命的孩儿是在街头与人争执才被人殴伤丧命的,与那黎家药铺没有半分关系。不但不肯受理老儿的状纸,还把老儿给打了一顿板子,逐出了衙门……还请大老爷为老儿做主哪!”罢,他再次朝着上头的姚知府碰碰磕头,泪如泉涌。
周围的那些衙役虽然有这身皮,却也是穷苦出身,一见他得悲惨,也大为同情。同时,也对县衙那边的做法大为不满,觉着老人实在是太冤枉了,怪不得会不计一切地前来击鼓鸣冤。
只有几个头脑灵活的人突然脑子里转过了念头:“他所提的黎家药铺莫不是东门附近的铺子?听那家的主人可是黎信隐,他却是华亭县来的,据还和徐家有着不浅的关系……”
在想到这一层后,众衙役的面色就是微微一变,一旦事情牵涉到了徐家,就不可能按着常理来论了。怪不得县衙那里最终会是个如此糊涂的判决,而这位苦主现在把问题抛到了自家大人这儿,大人又该怎么办呢?
在几乎所有人想来,以自家大人的一贯作风,出了这等事情一定也会来个拖字诀,对此案不作太多的涉入,同时也不会再为难面前这位丧子的老人了。
可结果却让堂上一众自以为了解知府大人的衙役大大地跌了眼镜——倘若他们有的话。只见姚知府在一愣之后,猛地就拿起了惊堂木重重地拍了下去,斥道:“真真是岂有此理!草菅人命,玩忽职守!此案既然县衙那儿不管,我这个做知府的却是一定要还你一个公道的!来人……”
听到知府大人的招呼,下面几名衙役陡然就是一个激灵,当即就有两人跨步走了出来:“在!”
干脆利落地,姚庆之从面前案上的签筒里取出了一支火签用力掷了出去:“你们速速去东门找那黎家药铺,把那儿主事之人都给本官带了来,不得有误!”
虽然心下不解,但几名差役还是下意识地拾起地上的火签,抱拳答应一声,便即大步而出。自然,他们到了堂外,还是会再叫上一些同僚一块儿前去拿人的。
而在知府大人下首一名书吏见他竟不假思索地下令拿人,也是一愣。随即声提醒道:“大人,那黎家药铺可是黎信隐的产业,您要把他拿来可……”
不待对方把话完,姚知府便很不耐烦地把手一摆:“休得聒噪,国法面前,人人皆是一样,他黎信隐岂能例外。本官既然身为一方父母,自当为民做主。似这等为非作歹之徒,官府岂能容他!”
那书吏见大人如此表态,顿时就不敢做声了,只是心里却生出了更加怪异的感觉来,这自家大人是吃错药了吧,怎么性子与以前大不相同了?
而那夏植则是大为感动,口称青天大老爷的同时,再次重重地不断冲着高高在上的知府大人磕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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