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时间重新拨回到万历十五年的九月底。
因为一股寒流的到来,北京城里已然秋意渐浓,当萧瑟的秋风吹过时,枯黄的树叶更是漫天飞舞,给人带来了浓浓的愁绪。
天地无私,秋风无情,哪怕是皇宫大内,它也一视同仁,凌冽而带着寒意的风从空旷的广场上呼呼地吹过,吹进了大开着殿门的偏殿之中,让身上着衣不多的几名内侍不觉猛打了个寒颤。
但即便如此,这十多名内侍也没有人敢发出半点声音来,连咳嗽也只能生生地憋着,更别提过去掩上宫门了。因为他们生怕自己有什么动静会惹来上头神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天子注意,他们可不敢触这个霉头。
随着年岁不断增长,再加上和朝中官员的不断争斗而逐渐磨砺之下,万历身上的皇者之气已然渐渐浓郁起来。别说这些地位低下的内侍太监了,就是一般臣子,对上他时都会感到一阵忐忑。
而现在他那郁闷到随时可能因为某件小事而爆发的模样,就更叫身边内侍们感到一阵胆颤心惊,不敢有丝毫差错,以免自己的小命不保。
好在没过太久,救星就到了,一名守在殿外的内侍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陛下,锦衣卫杨都督在外求见。”
万历本来紧皱着眉头的模样终于稍微松了一些,把目光从跟前的奏疏里抬了起来,轻轻道了一句:“宣他进来说话。”
“呼……”不少人都松了口气,现在也只有杨都督这样深得天子信重的人才能消除他的火气了。
不一会儿工夫,杨震便走进了偏殿,只是他的脸色也显得有些沉重:“臣杨震拜见陛下。”
“杨卿起来回话。你们都下去吧,不必在跟前伺候了。”皇帝一摆手道。
这些内侍如蒙大赦,赶紧答应一声,小心无声地鱼贯退了出去,最后那人还顺手帮他们把殿门也给闭上了。以前杨震也没少和天子单独谈话,这几位早就已经习惯了其中的流程。
在起身打量了万历几眼后,杨震便是一叹:“陛下,果然不幸叫臣言中了吧?”
万历明显愣了一愣,这才露出了一丝苦笑来:“是朕太过自以为是,想当然了……没想到那些臣子在此事上居然如此坚持与果断,现在真不知该如何收场才好了。杨卿,这事上你可一定要帮朕哪!”
看着对方求助的眼神,杨震不觉有些恍惚了。自帮着皇帝把张居正给扳倒之后,虽然君臣间依然关系紧密,但却已没有以往那种君王不断要求助臣下的情况出现了。即便万历时不时的也会遇到些麻烦困难,却很少用这种完全没有办法的神情与语调来和杨震说话。
但在感慨之余,杨震又是一阵挠头,这次的事情还真不好办了。因为此事关系到的,是整个大明的根本和将来——因为这事说的正是立储问题!
就在半个来月前,眼见在商税一事上自己已大占上风,压得群臣只能俯首听令,万历顿时豪情万丈,觉着这天下间就没有自己办不成的事情了。年轻人总是这样,只要有些成绩,便会开始目空一切,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而当万历生出这样的心思时,便想着要把之前未能如愿的事情给办了——立自己所喜爱的皇子朱常洵为太子!
这不光是万历的心思,更是郑贵妃一直都念兹在兹的心病。宫中母凭子贵,子凭母贵乃是规则,作为一个有理想,有野心的女人,她当然希望自己所生的儿子能成为这个帝国的继承者了。
但偏偏,朝廷的成法却因为朱常洵非长非嫡而被群臣不认同,这让郑贵妃这些年来好不烦恼,却又无可奈何。
直到这一次,天子在商税一事上大发神威,让群臣妥协,郑贵妃才觉着有了戏,就赶紧吹起了不亚于台风的枕旁风来。
本就有这心思的万历被这女人这么一鼓动,便当即付诸了行动。好在他还算是谨慎,开始时只是略作试探,只让某名官员上了一道请立朱常洵为太子的奏疏——作为天子,万历在朝中自然也是有几个肯为他卖力的臣子的。
当这一份奏疏出现时,就如往开水锅里倒了一瓢滚油一般,整个朝廷顿时就炸翻了天了,一时间议论纷纷,反对声不断。
就是不怎么理会朝事的杨震都被惊动了,也赶紧跑进了宫来进行劝说。此刻的他还记得当初君臣二人的那番对话和当时的情景——
“陛下,您这也太操切了些,如此鲁莽行事不但于事无补,而且只会给贵妃娘娘和皇子殿下带来极其不利的影响。”杨震在见到天子后,便很是直接地说道。
这话让万历的神色顿时一变,本来就因为自己被臣下反对而不快的心情变得更糟了——别人不肯从命也就算了,怎么连你这个朕最亲信的人也开始和朕唱起了反调?
在沉默了一阵后,万历才用有些森然的语气道:“怎么,连杨卿你也觉着常洵他只能当一个藩王么?可朕记得很清楚,几年前你可是表态说过支持朕立他为嗣的呀。”
感受到来自天子的不满,杨震不觉一声苦笑,但还是耐着性子给出了自己的意思:“陛下,臣不是说常洵皇子他不能为太子,而是说这么直接立其为太子颇为不妥,应该从长计议才是。”
“从长计议?这事已经拖了许多年了,朕每年都会接到来自臣下们让朕立皇长子为太子的奏疏,你觉着朕还能怎么从长计议?”皇帝很没好气地问道。
这话倒真有些把杨震给问倒了,事实上,他对此也感到无能为力。因为从历史上看来,经过几十年的斗争,最终万历还是输了。而且他还因此搭上了大明的气运,还有自己的名声,真是何苦来哉?
而就目前看来,显然万历又要重新走这条路了。这让杨震一阵无奈,难道自己辛苦所做的一切,都要因为皇帝的这一坚持而付诸东流了么?
但杨震也不是个会随便放弃之人,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心态,说道:“陛下,臣以为此事要做,也得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且不可操之过急。咱们大可以先封他们为王,然后再通过两位王子的各自表现来使朝臣们知道哪个更适合继任皇位,等过些年月,再提册封太子之事也不迟。”
杨震这话说的倒是很有道理,就是皇帝也不觉有些意动了。当然,这也就杨都督他有这样的面子和说服力了,若换了其他人,皇帝压根是没有心情细听这等办法的。
但很快地,他又皱起了眉来:“如此一来,这次的事情朕又该如何收场?”是啊,问题都已经抛出来了,这时候收手他作为天子岂不是很没面子么?还有,那个奉了他的意思上疏的官员又该如何是好?一旦天子退缩了,他可彻底成为过街老鼠,得被百官喊打了。
“暂时的退让只是为了最终的成功,陛下应该有所取舍。至于那上疏的官员,只能先委屈他一下了。”杨震的回答却很是坚决。
倘若是几个月前,万历倒是可以接受这个循序渐进的建议。但现在,因为之前的顺利,让万历不觉有些自大与飘飘然起来。让他觉着只要自己够强势,那些朝臣最终还是会臣服在自己面前的,既然如此,又何必旷日持久地想办法呢?现在自当乘胜追击,把事情给定下来。
所以很快地,天子就摇头道:“你这法子太过保守,朕不想采用。朕打算亲自表明态度,让群臣从命便是。”
得,自己这么多话算是白说了。但杨震在看着天子那郑重的眼神后,却知道对方心意已决,不是自己所能改变了,只好长叹一声,不再劝说。
他很清楚,接下来万历会遭遇到什么样的反对。大明毕竟不同于辫子朝,那时的皇帝才真正算得上是个独裁者,立哪个儿子当太子不过是皇帝一句话的事情,那些自认为奴才的臣子根本不敢对此发表什么意见。尤其是在麻子帝后,这一光荣传统更是被保留到了最后,不然臣子就是有图谋不轨之心,恐怕连小命都会保不住。
大明的臣子可是一个个以主人翁精神站立在朝堂之上的,在他们看来,立太子这样的事情不光是皇帝的家事,更是国事,关系到每一个朝中的官员!
只可惜,如今的万历已被之前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完全不认为自己会失败,毅然决然地在两日后的朝会上公然表露了自己的心思,还直言那位上疏的官员是公忠体国的典范!
这一下子,算是彻底捅了马蜂窝了。
本来群臣就因为之前商税之事而耿耿于怀,现在皇帝突然说出如此言论来,他们自然不会放过还击的机会,一时间批判之声充斥朝野,无数官员以各种借口反对天子立朱常洵,更有许多人以辞官相要挟,让天子改变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