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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见惑第三

    秦法,乃是富国强兵之法,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实。

    百五十年前,商君卫鞅变法,秦国由此走向强盛之道。

    商君裂,秦法也随时代变化而多次做出调整,但秦法依然基本遵循商君所留下的基本框架。

    也就是——《商君书》里的基本义理。

    嬴政早已经将《商君书》背得滚瓜烂熟。

    所以甫一确定了是秦法使得自己的农会众人变得软弱,嬴政就立刻开始向《商君书》之中寻求答案。

    商君驭民策略有五术,分别为:愚、贫、疲、辱、弱。

    即是,让多数的国民不能通识教育、使之愚钝;让无爵百姓生活穷困、使之贫穷;让绝大多数国民与土地相捆绑、使之疲劳;对全部的国民实行渐进的侮辱、压迫精神;让所有的国民对于权威怀有无限的敬畏,使之软弱。

    与此同时,给出一条,也是几乎唯一一条变得富强、变得不再那么受穷受欺负的道路——军功爵制。

    譬如捕捉飞鸟野兽时候的围三缺一,也像是驯养家犬时候的骨头铁鞭。

    如此,驯养出足够听话、足够老实、足够麻木、足够怯懦、也足够英勇的国人。

    很诡异的办法,看似自相矛盾,但是施行起来,就是会有一种近乎不可思议的实效。

    就如《得道经》之中所体现出的那样,初初看来,自相矛盾,然而仔细思考,极具现实意义,充满哲理。

    “商君不愧为黄老家学,一代圣贤!”嬴政回忆着,将书本上的知识结合现实进行分析,虽然无法完全领略其中奥义,但是至少可以窥见那种思想所带来的伟力。

    那些东西,与嬴政所见过的,鞠子洲带他收服游侠时候所用的手段如出一辙。

    只不过,鞠子洲当时示范的那些手段,相对比较温和。

    但两者所体现出来的基本思想是一致的。

    可关键是——嬴政深吸一口气。

    关键是,师兄所示范的,是错误的办法啊!

    嬴政咬牙切齿。

    此时不是愤怒、也不是怨恨,而是害怕!

    他的记忆力超群,因此记得很多细节,也记得鞠子洲为自己示范的,那些收服游侠的手段到底是什么分类——那是以少数人和少数关系统御多数人和多数关系的办法。

    分化、挑拨、拉一派打一派、压低心理预期、给出超出预料的刺激性奖励,收获更多的忠诚。

    夜色之中,嬴政面对着渐散的“追悼会”和黑压压一片却没有什么嘈杂声音的秦人们,深吸一口气。

    他努力地告诉自己,这些只是被驯养百五十年的成熟的秦法所驯化的家犬。

    然而身体颤抖,心情紧张。

    嬴政知道,这种方法驯化的国人,并不安全。

    他记得,在审讯时候,两名士人和三名自己的家犬斗说过,那个叫“权”的丈夫,是想要鼓动众人反抗两名士人的。

    所以他也是最先被杀死的。

    权已经死了。

    可是这目光所及,有多少“权”呢?

    权未能鼓动起所有人反抗,但其他的“权”呢?

    十人之中,都有一人并未被完全驯化,而是留有野性。

    那么百人之中呢?千人之中呢?

    万人、十万人、百万人呢?

    他们若是不满,站起身来反抗,又当如何?

    他们真的起身时候,秦,能够挡得住吗?

    而且,秦法愚民如此,万一有“人”,以自己或者别人的名义,鼓动“家犬”们反扑,又当如何呢?

    嬴政瘫坐在亭中,冷风吹来,他头脑昏沉,隐隐间,见到自己登上王位之后,有“人”以自己父亲的名义,呼喊着自己绝非正统,引领“家犬”们反扑,攻入咸阳,将自己杀死。

    昏昏欲睡时候,又似乎看到,田野之间有人起身,团结起一切被压迫驯化的“家犬”,破入王宫,将脆弱的秦王伐灭。

    这时候,嬴政忽而清醒了一下。

    他忽然意识到,国人软弱这种简单的事情,并不是只有自己才能够察觉到。

    别人肯定也早已经察知了这样的问题,但是他们习以为常,不觉得这个问题是问题——这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

    这就是他们的目的!

    他们所有人,都想着愚民、贫民、疲民、辱民、弱民。

    这正是他们的目的!

    而国人的表现也正说明,他们的目的达成了!

    这个方法,暂时是安全的!

    嬴政睡了过去。

    他想太多,吹冷风太多、年幼的身体扛不住,于是发烧了。

    所幸是低烧,并不算什么大问题。

    墨者们发现的早,一通手忙脚乱,终于是把嬴政的烧给退掉了。

    嬴政躺在榻上,盖着锦被,心情有些糟糕。

    往日里所见的那些宫人们虽然依旧恭谨顺服,但嬴政总感觉他们下一刻就可能从腰间、从怀里掏出利刃,要与自己搏命。

    往日所见的一切安全,如今斗变成了不安全。

    他所能感知到的一切斗开始自相矛盾。

    师兄所教授过的一切义理如今斗冰冷而清晰地躺在脑子里。

    义理之间相互矛盾、辩证。

    墨家也好、黄老也好,都被师兄教授过的义理轻易驳倒。

    但他没法从中获取到更关键、更深切、更根源的义理。

    他知道会是怎么样,但却迟迟无法反推知为什么会是这样。

    嬴政扭头看了看放在枕边的竹简。

    《商君书》。

    这书简上所书写的,是秦国和秦法的立身根基。

    但在现在的嬴政看来,这根基并不踏实。

    驯养豚犬,尚且有被豚犬反噬的可能性,更何况是驯养“人”?

    还一次性驯养那么多!

    不安全!不可靠!

    还是把握“生产关系”比较好。

    只要我能够把握住一切的“生产关系”,那么就可以得到比秦、比任何国家都要稳固且强大的根基!

    嬴政闭上眼睛,《邯郸调查》里的民生状况再一次在他脑海中流淌。

    这一次,一并流淌过的,还有他这些日子里亲见的咸阳的状况。

    灾年之中,民不能得到地里的收成,则没有粮食,而贵族却有粮食。

    不仅有,而且堆积成山,储放到朽坏。

    钱财本身、即便是黄金、铜钱,其实它们本身对于不能获得粮食的人而言都没有任何作用。

    不能换取粮食和布匹,则钱财无用。

    单个的人,在狩猎、打渔时候,所能发挥的作用微乎其微,只有人团结一处,有了指挥,才能够近乎无伤地猎取猛虎、野猪。

    嬴政闭上眼睛,手指探向贴身存放的帛书。

    师兄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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