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吧,不过真的会有神明庇佑吗?”残疾的丈夫狐疑看着鞠子洲和他身旁的老者:“你可别骗我!”
“神明会否庇佑你,只取决于你自己的行为。”鞠子洲将护符递给了他:“承惠,四钱。”
丈夫从钱袋里随手一抓,掏出六枚钱来,方在鞠子洲手心:“仔细讲一讲。”
“你信奉神明,如子之信父,那么你的神明看你,又像是看什么呢?”鞠子洲坦然收下钱币,递给身边老者。
老者笑眯眯地接过四枚钱,揣进怀里。
“神之视我,如父之视子!”丈夫说道。
但他说完,又立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断腿。
“可我这腿……若是神明怜我,该是要为我恢复的呀。”他叹着气。
“为什么要帮你恢复?”鞠子洲看了看手中剩下的两枚钱币,想了想,收了起来:“你觉得你的神明无所不能,帮你恢复断腿也只是小事而已,那么既然是这样,你的神明看你断了腿,是不是就像是你看到你的儿子跌倒了一样呢?”
“它是可以一把把你拉起来,但把你拉了起来,以后你再遇到类似的事情,跌倒了,又要他拉……你遇到这种儿子,是会拉他一把,还是会一脚踢在他屁股上?”
“啧。”丈夫脸上满是嫌恶:“这种废物,还要我拉他?耶耶不给他一刀叫他长长记性都是客气的!”
“所以你看,你的神明老爹其实对你也蛮客气的嘛!”鞠子洲说道:“你现在不是也过得挺好吗?”
“说的也是,也不能事事都靠爹呀。”丈夫嘿嘿地憨笑:“那我应该知道该怎么做了。”
“你打算怎么做?”鞠子洲好奇问道。
“那当然是去多生几个儿子了!”丈夫用拐杖使劲戳了戳地面:“我的长子已经成婚了,以后是看不到他跌跤了,多生几个儿子,然后教他们走路,看他们跌跤,我就坐在一边笑!”
鞠子洲抿着唇,相当无语。
“没考虑去找个医者做假腿吗?”鞠子洲指了指他的腿:“有条假腿会方便很多吧?”
“但是那东西穿上不舒服,而且挺麻烦的。”丈夫举起拐杖扬了扬,动作利索的得像是在耍花枪:“我觉得还是这东西好用。”
“那你就用呗。”
“你这后生是咸阳来的吧?”丈夫在鞠子洲身边坐下问道:“来访亲?”
“来…来做买卖。”鞠子洲思考了一下:“怎么,老兄有什么问题吗?”
丈夫拿着护符,仔细看着上面雕刻的字:“你怕不是做买卖来的吧,你是游学的士子?”
秦国不提倡士人游学,但,并不禁绝。
“游学是一方面,最主要还是要了解一下巴人的情况,然后做生意。”鞠子洲笑着回答。
丈夫咂咂嘴,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来,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些肉干:“吃点?”
“肉啊!”鞠子洲惊叹着拿了两块,递给左手边的老者一块:“尝尝。”
丈夫笑看鞠子洲一眼:“你倒是挺不客气的,跟我以前遇到的士子不一样。”
“老兄以前去过咸阳?”鞠子洲嚼食肉干。
这是不知道哪里来的牛肉干,干干硬硬,嚼起来费劲,但是很香。
老者把鞠子洲递过来的牛肉干撕了一条,小心放进嘴里,整个脸颊都舒展开来。
过好一会儿,老者有些遗憾地将牛肉干吐了出来:“老了欸,没口福了。”
这个年月的一般人少有刷牙的习惯,到老者这个岁数,牙齿已经变黄,牙龈上翻,牙龈与齿根结合处发黑,变脆,牙齿即便没有掉落,多半也变得松动,嚼不动这牛肉干了。
丈夫看着鞠子洲嚼得正香,又拿了一块牛肉干递给他:“咸阳我是去过的,不过以前见到士子却并不是在咸阳见到的,而是在赵地。”
“赵地?老兄以前去过赵地做生意?”鞠子洲有一些好奇。
“做生意?”丈夫想了想,点头说道:“算是做生意吧,用一条腿,换全家富贵!”
鞠子洲愣了一下,咀嚼得动作停了下来:“你是打仗过去的?”
“是啊。”丈夫自己嚼着一块牛肉干:“去打仗的!”
“长平?”
“长平,邯郸。”丈夫嚼食肉干:“长平大胜,邯郸先胜后败,我这条腿啊……”
“好歹是活下来了嘛!”鞠子洲说道。
“我怎么就这么背时呢?”丈夫叹气:“邯郸时我们的确是败了,但赵人也没有胜,更没有什么乘胜追击,我这条腿啊…竟然是被自己人溃散时候踩坏了的。”
“额。”鞠子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远处,徐青城牵着马,驻足看着鞠子洲与老者、残疾丈夫对话,越看,越觉融洽。
“还真是没有一点架子啊。”
……
“这便是所有的家信了吗?”嬴政问道。
身旁宦官躬身:“禀太子殿下,这些便是征军寄回的全部家信了。”
嬴政看着面前堆成了山的竹简、木牍,深吸一口气:“农会众人的家信在何处?”
“已经分拣出来了,在另一间屋里,太子殿下要去看吗?”宦官小心翼翼问道。
嬴政看着面前的一座山,好久,点了点头。
“要看一看的。”
不看,如何能够知道,他们的真实需求呢?
嬴政伸出了手。
师兄在了解现状了。
他也应该了解现状了。
这会是他们的根基。
嬴政拿起了一块木牍。
【正月,戊申,狸敢再拜闻中,父、母毋恙也?狸毋恙也。前日战则毕也,大胜,论盈,待时,则复战也。
狸寄就书曰:冬日益寒,天雪则河皆冰,狸来时值夏……】
这是在索要冬衣和日常花耗了。
秦国的军队,国家负责兵士的一日两餐,但只有大胜时候会有菜肉、其余时间,只有按人分发的粮食,休说菜肉,就连酱都是不提供的,要吃,那就自己拿钱买。
至于钱从哪里来……这不是在向家里要钱了吗?
【…越亟需冬衣与钱,望…】
【…漆来时未带冬衣,值…】
一封又一封的家信,代表的是一个又一个的秦人士卒。
他们的需求,便是所谓的,秦国军队的需求,也就是目下的秦军所最需要改善的东西。
嬴政一封又一封慢慢看过去,心中慢慢有了明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