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把扶苏忘记了是个事实,但这样的话还是不说出来比较好。
嬴政决定表现得平淡一些。
鉴于他以往智珠在握,聪慧过人的表现,此时,即便是嬴政做了这样稍微有些荒谬的事情,但只要他表现得跟平时一样,那么身边的所有人都会觉得嬴政如此作为是有一些深意的。
一旦熊毓这样想,那么这件事情也就糊弄过去了。
嬴政一派风轻云淡。
熊毓见到嬴政的神情,心底觉得嬴政做事稍微有些急躁。
即便是要拜师,那也要等到孩子学会说话,能认字吧?
“我带你去见见师兄,顺便把扶苏领了回来吧。”嬴政摇头,叹息。
熊毓见此,便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可能也有些急躁了,乱了良人的布置。
然则,她实在有些思念那一团自己历经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小东西。
初时,她见到那小东西其实有些怨恨的。
因为生产的那个过程是很痛苦的。
但痛过之后,看着那皱巴巴的小东西嚎啕地哭,只躲进她怀里感受到了心跳之后才稍稍安静一些。
看着那小东西本能一样的吃东西,看着那不及自己手掌大的小臂、小腿胡乱的抓挠,她忽而释怀。
之后就觉得一直哭很烦。
嬴政愿意把他抱走,熊毓还有些轻松。
然而吃不下、睡不安。
心里头总会担心那小东西是否吃饱,是否睡好,哭太久会不会把嗓子哭坏了。
最开始只是午夜惊醒,有些担心,后面则是大白天的担心,越来越担心,越来越思念。
她于是终于难耐那思念了。
来找寻自己的孩子,熊毓觉得很正常。
嬴政无奈放下了手中竹简,带着熊毓来到鞠子洲居住的小院。
这里原是很清幽的处所——毕竟是给鞠子洲拿来静养的。
然而此时前来,嬴政和熊毓听得到一些嘈乱声响。
他们进到院子里,终于是见着了那嘈乱的根源。
鞠子洲侧倾身体,双手推着一个婴儿车,忽而快忽而慢地在到处走动。
这小车看着构造简单,也没有什么华丽的纹饰,但熊毓见到,就是很喜欢。
它的色彩搭配和做工细细看来都有些粗糙,然而结构上给人以大气的感觉。
近一些看,下置机括,可以随意的调节婴儿车内部各处的高低。
“这小东西!”熊毓伸了头看过去。
扶苏已经能张开眼睛了。
见着了母亲,也没有什么怕生,只觉得新奇,又“咯咯咯”地笑。
好一会儿,待到嬴政将他从婴儿车里抱出来时候,他则又“哇哇”地哭,哭声比笑声嘹亮许多。
“怎么回事?”嬴政皱眉:“不愿意出来吗?”
“我看是尿了吧。”熊毓听到哭声,顿时心疼起来,连忙上前从嬴政手中接过了扶苏,稍微检查,果是尿了。
嬴政嫌恶地低头。
只抱了一会儿,扶苏便用了一泡新鲜温热的尿液来招呼他这位父亲。
“晦气!”嬴政撇嘴。
鞠子洲只在一边笑:“你时运不好。”
“我看是这小子故意的。”嬴政将衣服除下了,招呼人手为自己取来干净衣服。
这干净衣服,自然是鞠子洲的衣服。
以前嬴政倒也穿过鞠子洲的衣服,但那衣服都大一些。
如今穿来,倒并不大了,很合身。
“你也长大了啊。”鞠子洲看着嬴政穿上了自己的旧衣,有些感慨。
两人相识已经第七年了,那么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多久了呢?
记忆已经模糊了。
斑驳碎影,难以明晰。
鞠子洲长叹,又笑起来。
嬴政摇了摇头:“我先前听说了你的作息都与常人相反的,如今怎么白天都不睡觉了?”
“你把扶苏扔在这里,我总不能看着他哭吧?”鞠子洲无奈。
“哼。你也是时候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了。”
“什么时候?”鞠子洲立刻问道。
“下个月,我这边,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也好。”
……
秋,鞠子洲在墨者询的陪同保护之下,在咸阳周边考察了几天。
咸阳这边的生产习惯,已经从过去一年一种的时间里转出来了。
相应的,人们的生活节奏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
随之而来的,是历表的变化。
以前用来指导生产的历表做出了一部分调整,仍然指导着人们的生产和生活。
可,修修改改的,总归时间精度会有些差强人意。
底层的秦吏们用着这东西并不方便,又在官方改版的基础上增删了一些内容,以供自己私底下指导生产使用。
这些历表,比之官方的,自然是简陋的,然而胜在实用。
只是不知道秦国的官方历表也能跟如今的生活习惯同步。
其次最大的变化则是城外的那条水渠。
鞠子洲不清楚这条水渠原本在历史上有多长,也不知道修建它花费了多少年,又花费了多少钱。
他所能看到的事情是,沿着这条还未开通使用的水渠,周边已经出现了一些商业区。
——修渠的工人们是有薪资的。
尽管比之铜铁炉和咸阳城里的工价低许多,可是这个工作,毕竟是长期的,而且以前为官家做事是没有工钱的。
如今有了工钱,还能管点饭,工人们其实很满足。
满足归满足,他们干些重体力活,时日久了,终归是要娱乐与宣泄的。
酒肉、妇人、甜食、听故事……
各种各样的,人应该有的需求,他们都是有的。
思念家乡的,每一年半轮休一次,一次轮休休息三个月。
这个时间里,他们可以回家去。
以前徭役有逃的,可是自从做活管饭,并且给钱之后,就很少有逃的了,最多的,还是抱怨工钱太少,吃食里给肉少、给盐少。
咸阳城周边,这两年为了方便军队通行,道路修的四通八达,各处设置了引站,专门负责为行人指路。
沿道路开设有固定的食肆、客舍。
这些食肆、客舍的摊位是秦王政设置的,但是其中经营的人并不是秦吏,而是高价竞标出来的,有一些关系的小商贾。
这些摊位并不起眼,但由于秦吏们会定期清扫周边不合法的摊位,并且为合法的摊位提供保安工作,于是小小的摊位,在一定程度上,达成了垄断,盈利其实不算少。
最重要的事情是,这样的区域的出现,一定程度上刺激了基础商业的发展。
但随之而来的,便是商业发展会出现的问题——钱的问题。
农会里头,因着秦王政个人威望过高,工分制度推行得很是顺利。
本来嘛,底层的人们手里就没有什么钱,过去,虽然他们也用些钱,但说到底,更多的,还是以物易物,钱只作为衡量标准。
如今富裕起来,物资充足,工分取代了铜钱,人们于是开始用工分作为钱,内部来看是很顺利。
可是一涉及到跨区域的物资交流,就变得麻烦起来。
咸阳之地,粮食丰裕之后,未加工的粮食价格有一定的下降,尤其其中陈粮,价格跌的很快。
每每有新粮产出,陈粮价格便很快跌落。
有些经营食肆的商贾们便开始购置这些陈粮,简单加工,无论是豆腐,还是面条,都可以叫人难以吃的出原料的新鲜程度。
这种手段叫一些外地的商贾看着,他们便也开始奔走各地,赚个差价。
但咸阳本地,因着大部分的农民都已经被纳入“农会”的体制之中,使用铜钱是很少的。
他们大部分时候,吃饭穿衣,都是各个区域里的负责人拉名单,按人头去计算。
商贾们来到这里,以工分兑换铜钱,或者拿铜钱兑换工分,再拿去外地,总有些差数。
甚至把咸阳的工分拿到外地的农会里,能不能用不说,这其中可以滋生的诈骗、物价差距衍生出的赚钱妙招、甚至做空减实等各种手段都已经开始出现。
利益所向的地方,总有人不顾艰险,不怕困难的。
另就是,一些很琐碎的事情。
墨者询因为制造了纺线的简单机器而封了候,尽管大家都知道这是没有实权,也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利益的虚爵,可是这爵位本身就掀起了很多风潮。
一些有了相应技术的人参驳墨者询,有些则在他的基础上改进相应的技术。
恤孤院的小孩子们改进了询的机器,而后是更多的人参与进来。
各地的官吏知道了嬴政的喜好,也就慢慢开始催促着他们治下的匠人、工人,仿着墨者询的机器,开始研制各种奇奇怪怪的机器。
很多是没用,且没必要的。
嬴政看了,也只一笑而已。
然而每个月,还是有大量的人将各式各样的机器送到咸阳来。
对于官吏们,不会出过错的事情就是好事情,假使再能有功,那便是世间最好的事情了。
他们热衷于此。
这是极其糜费的事情。
但嬴政没法儿叫停。
一旦叫停,这些家伙又会立刻“领会上意”,宁错杀不放过地叫停一切的开创和创新。
真正需要改变的,就鞠子洲来看,其实是这种官僚习气。
可,问题在于,现在的可以充当官吏的人,少得很。
在保持国内各地利益关系不出现大的变动,而造成局部动荡的情况下,这些人,是没法儿换掉的。
所以很多问题即便发现,也没法子去改变。
嬴政现在,只寄希望于恤孤院的那群小孩子,和一些吏室内他自己培养出来的人。
这些人,才是寄托了他的希望的。
四年冬,无风无雨。
小孩子长的很快,秦王政五年春三月,扶苏已经满地爬了。
他可以踉踉跄跄地走,但稍稍走两步总也会摔,于是这小东西便聪明地用四肢在地上爬来爬去。
鞠子洲托人为他打造的婴儿车也被弃置。
更多的,农会里的小儿们也开始成长了。
陈矩家中的小儿,取名叫做陈元。
小池的父亲一直是不喜欢陈矩的,但对于陈元,他却很喜欢。
小池是家中的独女,陈元则是老人家外孙,也是独孙。
所以,尽管老人家讨厌陈矩,他却总会带些好吃的给外孙陈元。
小孩子没有牙齿时候,最喜欢的是糖。
蜜糖贵、饴糖贱,但饴糖没有蜜糖甜,所以喂食小儿,最佳的选择还是蜜糖。
但蜜蜂的蓄养是困难的,农会的众人忙活了许久,总算是做成了这事情。
然而,即便是已经开始可以人工养殖蜜蜂,蜂蜜的产量也还是很低。
低到,他们只是将蜂蜜奉献给带领大家过上了好日子的秦王政。
嬴政不喜欢吃甜食。
所以农会奉献来了的蜜糖,他只是交给熊毓、赵太后、华阳太后这些。
赵太后无忧无虑的,儿子送来了东西,她是向来不留的,能吃的就吃掉,能喝的就喝掉。
熊毓这时候却表现的不像是个十几岁的年轻人。
她会将自己所能得到的一切的好东西都留给扶苏。
扶苏于是胖了起来,肉嘟嘟的,白白净净,看着喜人。
宫外,陈元也是胖嘟嘟的,也在地上爬。
陈矩此时被秦王政政令召集,与一众做过兵士的人一同聚集,形成建制,分配了武器,去维护道路。
春天来了,野兽也开始出现,滋扰行人。
清扫道路的行为,是要长久进行下去的。
陈元不能经常见到父亲,母亲一人在家,带着孩子,多又不便,便索性携带陈元,住到了外祖家中。
老人家经常抱着陈元到处走走看看,食肆于是搁置下来。
农会里,妇人们被安排了工作,多是纺线、制衣、制鞋这类不需要太花耗体力的工作。
小池虽然从家中搬了出来,却仍要继续做活。
老父亲有些不满。
——陈矩的地位已经不低,然而小池仍旧没有获得和老父亲心目中的贵夫人一样的待遇,还是要和寻常农妇一样每日做活,他很是不满。
不满意的,当然不止他自己。
有更多的人不满。
他们这些立了功的、得了爵的、有了财富和权力的……
他们应该享有以前贵族们的特权的。
然而实际上并不能做到。
这些人不至于会对现有的利益分配有意见。
因为他们的利益就是依靠着现有的利益分配制度而确定的。
但他们却会对于自己的所得和过去所付出的有差距而感到不满。
嬴政出来调查、鞠子洲进入农会做活的时候,都感知到了这份不满。
但,也只是不满。
这些不满,只是偶尔会出现在情绪上,往往人们发泄一下,或者吃些好的,也就过去。
暂时,还不到必须处理它、也不到能够处理它的时候。
甚至,暂时来看,这些不满,也还是有益处的。
春天嘛,事物都在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