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子洲静看嬴政。
他觉得自己所要表达的意思嬴政已经听懂了。
甚至他所听懂了的,可能远远不只是自己所想要表达的那些。
嬴政从来都是一个可怕的人。
他的可怕不来自于他的肌体力量的过人;也根本不是他性情多么反复无常,叫人难以琢磨;更不是他心理多么异于常人,多么变态。
他的可怕来自于所有人都能够真切感受到的那种聪慧。
这种聪慧在他幼时便已经体现。
体现在他能够将鞠子洲所讲述的,超乎这世道的道理融会贯通,甚至举一反三。
而此时,心智成熟了的嬴政看到一件事情发生,听到一句话语,他所能够从中获取到的信息是什么,一般人已经完全无法想象。
甚至,连鞠子洲这样的,对于那份义理有着融入骨血的贯通的人,都已经完全无法揣度嬴政以此为根基的思考。
这是最可怕的。
——我们学的是一样的东西,我比你学的多。
但你的深度,你的思考,甚至你的感悟,都是远远超过我,甚至已经到了我所根本没法儿企及你的背影的高度。
这种人物,实在叫人心生绝望。
鞠子洲欣慰又恐惧。
“那么,师兄,这座陵,你打算用哪一部分的钱来修?”
“当然是税钱。”鞠子洲下意识回答。
一个国家性的工事,当然要用国家的钱来修,用某个私人或者小团体的钱来修,修好了之后东西算是谁的?
使用权和所有权又该怎么算?
鞠子洲很不能理解嬴政问这句话的含义。
嬴政听了鞠子洲的话,微微颔首,却又轻轻叹气。
似乎是肯定,又似乎在否定什么。
鞠子洲皱眉。
他知道,这时候嬴政已经有了别的想法。
但是……不用税钱,用什么?
赋?
还是捐款?
又或者,再剥削国中贵族一刀?
鞠子洲越想越觉得没有可行性。
剥削到如今,贵族们的规模已经足够小了。
再砍一刀,他们只怕就受不了,要造反了。
但是不向这些有钱人要钱,嬴政此时也不可能向穷人讨钱花啊!
鞠子洲思考着,嬴政已经笑起来了:“新的税法拟定下来了吗?”
“已经修好了。”鞠子洲点了点头,颇有些心不在焉:“和之前我们商议过的差似,我增添了一些保障性的内容,你派来的那个结巴也给了一些建议,他是个有才能的,别因为人家口齿不利就看不起,该用还是得用。”
“口齿不利……韩非么?”嬴政笑着:“这人我看得出是有本事的,但是心不在我,暂时是没法儿直接用的,还是磨一磨,等开春之后,先把韩国灭掉,再用他。”
“原来他是韩非。”鞠子洲颔首:“确定了开春之后就灭韩国?”
“这样的小事,还要三思么?”嬴政笑容清淡,甚至不如吃到了好菜时候心情高涨。
“王翦带出去的那一支军队……”
“算算时间,也该回来了。”嬴政信心满满,为着这一支自己亲手打造出来的军队的战绩而感到骄傲:“此次出兵五千人步卒,转战楚、魏、韩三国,纵横十七城,斩将二十三人,杀人三千余,损兵三百不到,可谓壮也!”
鞠子洲也很是欣慰:“能够不抢劫庶民的兵士,可以谓之严军,十战九胜,实在寻常事件;而可以主动帮助庶民的兵士,没有失败的道理。”
嬴政睨了鞠子洲一眼:“这话倒是还不错。”
“那么这三百不到的战死者,是立刻就开始准备烧身建俑吗?”
嬴政思考了一下,慎重点头:“月中大朝会上,我要试一试这朝堂众臣,这件事情——虽然说起来轻巧,但是,毕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也毕竟是……从这群虫豸手里抢权力的。”
陪君主葬,对于活人而言是一件天大坏事。
因为君主死,你无论多年轻多健康多不想死,也要死。
这是强制性的。
而对于死人,则是无上的荣耀。
对于死人还活着的家人、族人而言,更是如此。
所以,庶民凭什么陪王葬?
他们应当被当做猪羊六畜,杀死而埋,“陪葬”“陪祀”这样的高大上的,直达天神之处,勾连祖宗在天之灵的,只能是贵族!
历代秦王之葬格,是藏。
也就是天子之葬。
那么陪祀的,能够享受供奉的,至少得是上卿。
君主死后的侍卫,也至少得是官大夫。
可是嬴政现在想要的,是战死者、为国而死者,全部都享受供奉,全部都成为祭祀的对象。
也就是,把本应该高贵的,拉倒了泥涂之中。
这种事情跟以前分地、杀人还不一样。
以前最多是杀几个人,剩下的大家可以得到比以往更大的利益,所以其实是有人肯定会支持的。
而现在这件事情,则是刨根。
就是指着鼻子骂贵族:“你和庶人、奴隶是一样的!”
这是基本上不可能有什么贵族愿意支持的。
但目前的秦国,嬴政觉得,至少不会有人敢正面否定自己。
那么,这件事情,只需要小心一些,绑定一些看得见的利益,作为利益的交换,那么贵族们不接受,也得捏着鼻子接受。
只是,这个绑上去作为交换的利益,应当是什么呢?
“我们之前讲好了的,留出来一部分税法的空当。”鞠子洲叹气:“只是,阿政,税法的重要性,你是知道的,如此急着修陵,而要把税法专门留出漏洞和特权给这些蠹虫……真的值得吗?”
“有所得,有所失。”嬴政不为所动。
在很早之前,在今天确定下来一个战争的“理由”之前,在派出王翦去寻找理由之前,甚至在更久之前,在决意要练兵之前,嬴政心中其实就有一个模糊的想法。
这个想法不是一拍脑袋就有的。
也不是清晰明了的。
那是午夜梦回。
嬴政初初得到了名为“扶苏”的儿子之后的一个夜晚。
他夜半惊醒。
不知是发烧,还是别的什么。
当时灵台清明,心底澄澈。
月光照射在地面,脚踩在路面,感受得到冰凉坚硬的触感和足底的柔软。
那时候嬴政忽然心中升起一种模糊的疑惑。
那疑惑来自于自己所学过的义理和所见过的世事。
他杀死了吕不韦、灭杀了许多贵族、拿到了至高无上的权力。
可是下一步呢?
永生?
可是真的只有永生吗?
除了永生,我还应该做一些什么呢?
哪个模糊的问题,当时没有答案。
如今,可能也没有。
但那之后,嬴政便开始有意无意地留一些变化出来。
税法中留出变化、政法中留出变化、甚至对于身边的人、所预见的事情,也不去彻底解决。
他想要看一看。
看看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