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阵变化,对应的主体是军阵中的每一个人的变化。
细微的是,人的站位的不同。
对冲的时候,自己人站在一块,只要是不与自己站一块儿的,都是敌人,抄刀子砍就完事了,不需要思考,激烈的战争之中,也容不得心理素质差的人去思考。
变化之后,无论是何等的阵形,四周不再是纯然的自己人,而是自己人与敌人混杂。
这种时候,对应需要的基本条件是,危急关头,记得事先演练过的自己人的位置。
紧跟着到来的,是变化之后,要做的事情也随之变化。
需要的基本要求是,得要在危急之中还分得清楚敌我。
大部分人在此种情况下会是手忙脚乱,遇人就砍的,即便是记得同伴的位置,但处于乱糟糟的环境之中,四周的人面目狰狞,或悲号或痛呼,抄着武器就要杀你,这时候,最亲切的同伴也是没法子唤醒陷入癫狂与混乱之中的人的。
这显然是不行的。
因而对应需要的,是记得、并且信任。
生死交托、你在我就在,我在你就在的信任。
这种赤诚的信任,是需要长期培养的。
以韩缜的视角看过去,两军对撞,韩人的“锥”看似是突入了秦人的方块,也的确的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将秦人方块撞散。
但黑色的方块被撞散之后,并没有陷入混乱被韩人围剿。
秦人的方块碎裂开来,成为一块一块,每一块大致看去,大小相同。
而后紧接着,方块四面搭建边框,构成菱形。
一个又一个,互相依存的菱形。
菱形将韩人阵形完全打碎,并且切割开来。
这菱形的大小并不是太一致,然而行至之间,相互的配合之中却看不到自己人的互相冲击。
他们合力将韩人的阵营切割,在每一个韩人兵士的眼里,自己都是四面被围困,孤立无援。
喊杀声不停,城墙之上,韩缜看着那一块又一块儿的色块,嘴唇颤动。
完了!
他这么想着,张开地偷摸地冲到女墙前往下瞅了一眼,随后又在下人搀扶之下逃一般撤开步子。
“这是战况胶着吗?”张开地捋着胡须,嘴角多了一丝笑意:“看来秦人也没有传闻当中的那么厉害嘛,数年之前,我们不是才败过他们一次?怎么还这么不长记性,非要挑动干戈!”
韩缜被他这话逗得直笑,但笑出来脸色僵如死尸。
真难看。
张开地看到韩缜的笑,随后觉得自己可能有些怠慢了这个能打点仗的小结巴,于是又换上了亲切的笑容,温声劝慰:“慎身,你也莫要大意了,先前不是说袭扰吗?此时胶着,理当派出援军,杀秦人一个措手不及才是!年轻人谨慎一些是好事,可总不能失了锐气!”
韩缜看了一眼城外的情况。
他不明白为什么能表现出如此的胶着,但他很清楚,此时再派人过去,也无非是叫秦人把菱形的切割阵摆得再开一点,舍去为秦人送军功之外,没有任何的意义。
“正面战场为什么胶着起来了?侧翼有没有发现伏兵?”王翦捏着拳。
他不明白,为什么以秦军的素质,以多打少还胶着起来。
距离上次来报两军正面冲突已经过去近三刻。
照理,此时应当已经基本抵顶胜负,失败的一方应当已经开始溃败,大追杀应该可以开始。
此后应当是秦人衔尾追杀,大立军功的情况。
但现在并没有出现这样的情景。
他有些烦躁。
不止是他,杨端和与手下的张唐、李舒、袁和、王继等一众中层军官都是担忧不已。
这是困城第一战,也是决定整场战役胜负的第一战。
若是这战败了,那么秦人一路高歌猛进的闪电奇袭也就到此为止。
若是此战得胜,则军心大振,兵士们得到了自信,后面就好打很多。
等待最是叫人烦躁。
但所有人都只能等待。
斥候无法直接突入战场。
修来的瞭望台也不足以俯观全况,只能确定秦人自己没有溃败。
陈矩率人直入韩人战阵当中。
这一战,他们并没有携带重甲大盾,因此战法的主体不再是一贯的坚盾五人拱卫以保身,先存身后杀敌的稳固打法。
他们此时是十人一组,五人一队,两队并列刺入,而后转换成背对背,阵形之间渐次隔出一定角度,各处队列互相勾连,达成分割包围的战法。
此等战法,前期成形之前的难度非常大,但成型之后异常牢固。
队伍里的人有多信任自己的同袍,那么这个阵就有多牢固。
本来这阵形是以少打多的阵法,临阵之前,上面交代下来的,也并不是以此阵为主要打法。
可既然上面说了要迅速打败敌军,并且告知了敌军可能有伏兵的情况,那么为将士生命考虑,为战争全局考虑,陈矩与三名领兵的二五百主沟通,临时决定如此作为。
这样的作为是以最初接触时期的一些伤亡换取更大的胜利与最大限度保证兵士体力与应变能力。
但打着打着,陈矩渐渐觉得不对。
他手中铁剑迅猛挥出,一剑将韩人手中竹竿斩断——中空的竹竿原就被砍了几剑,濒临断裂,但那持竿的韩人似乎全未察觉,只惊恐而疯狂地挥击它,想要打退陈矩。
陈矩将竹竿斩断,随后一剑刺入这韩人的肩胛骨。
照理,这里是韩人盔甲的薄弱处,也恰是薄弱处里最能够给韩人带来麻烦,且最容易被刺到的地方。
然而整体手感却令陈矩吃了一惊。
倒不是没有刺入。
而是没有感受到意料之中的阻滞。
前面杀那名韩人时候,可是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的!
陈矩帮身旁同袍格开一柄木叉,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一眼被自己刺伤了的韩人。
这一眼,让他立刻愤怒不已。
对面的是瘦小、干枯、满脸惊恐,表情显然已经失控的少年人。
他身上,莫说预料之中的金属甲胄,便是皮甲都是没有一件的。
他就穿着摞着补丁的旧衣。
陈矩曾穿过与那类似的衣服。
所以第一眼看过去,他就知道,对方的身份。
他根本不是兵士,而是土里刨食、从未历经、也并不应当经历如今境况的卑微庶人!
陈矩大怒,一脚将连像样武器都没有的敌人踢开,张目四望。
乱糟糟的环境里,陈矩看到被吓得已经失常、失控、疯狂尖啸、无差别攻击眼前所有人的韩人、看到在人群中抱头瑟缩的韩人、看到哭喊着挥舞武器想要打退敌人从而脱离这样环境的韩人。
这些人……
陈矩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怒。
但他的确的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愤怒。
他的手死死捏着剑柄,又是抬脚一脚。
“传下去,这些人大多都是没有作战能力的庶人、农人,没有太大威胁,不要杀敌,俘虏为先!”
陈矩手指发白,咬牙切齿,牙缝里挤出完整的命令。
一些早有察觉的秦兵听到命令,向外传递的同时,夺过了韩人士兵的“武器”,用这些将韩人驱赶围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