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慎镇随手包扎了一下伤口,又和自己的卫兵会合后继续向前冲杀。
此时曹泰派出的接应士兵也在从海边到内陆冲杀,经过不懈奋战,成功杀开了一个缺口,接应到了罗慎镇与我来也。
罗慎镇大声对我来也说道:“我来也佥事,你快走,我来断后。”
“罗指挥,你也一起走。”我来也说道。
“我留下断后。”罗慎镇喊道:“必须有人断后,要不然大家根本没有上船的时间。”
“可是,”我来也有些迟疑。
“迟疑什么,快走!”罗慎镇又大声喊道。
我来也虽然和他有些交情,但毕竟不深,听到他这样说话也不再迟疑,带着残存的扶桑军首先与前来接应的士兵会合,向船只走去。
安南士兵眼见他们的仇敌要跑,一个个哇哇乱叫,想要穿过面前的明军去追杀我来也;罗慎镇岂能让他们通过,与安南人血战。手里的刀卷了,就扔出去从地上再捡一把;身上中了箭矢,就砍断箭身使它不妨碍战斗。
罗慎镇此时已经完全没有时间的概念,只是挥舞着手里的兵器与面前的安南人交战;在这样的环境中,他的耳朵已经几乎失去了作用,只凭借眼睛,和感觉来对付安南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他耳边说着什么,可他耳朵里面全是嗡嗡嗡的声音,完全无法分辨这人在说什么,不过他凭借感觉认为这是他的卫兵在说话,侧过头去,缓下动作又过了片刻,才听清他在说:“大人,我来也已经登上了船,还有一些小船在岸边停着,有人守在船边,还有撤走的余地,大人快走,我们来为大人阻挡安南士兵。”
罗慎镇回过头看了一眼,马上又转过头来笑道:“哈哈,哪里还有撤走的余地?咱们只剩下这些人,根本不可能摆脱这些安南士兵逃到船上。我现在若是转身撤退,最后只能是那些船只也被安南人俘虏。”
“何况我罗慎镇受陛下恩典得以入讲武堂,之后犯了大错陛下却赦免了我的罪过还提拔我为指挥使。我无以为报,今日只能以性命报答陛下了。”
罗慎镇就是之前护送陈天平从桂林到江州,却不小心让他被杀的武将之一。当时李都督佥事自杀,他心怀忐忑与其它人联合上了请罪折。
允熥当然不会重处他们。本来陈天平被杀就是他故意的,怎会重重处罚罗慎镇等人?
不过完全不处罚也不成,他当时就将他们一律贬官,剥夺世职;可过了几个月征召他们参加对安南之战时,允熥又以种种理由恢复了他们的官位,罗慎镇甚至因为讲武堂出身被提拔为了指挥使。
罗慎镇大受触动。古语有云,士为知己者死,罗慎镇虽然很多方面不像古代的士,但也怀有这样的心思。他原本是很惜命的,在战场上能不让自己处于危险,绝对不让自己处于危险;可是从恢复官位时起,罗慎镇就决定:像一个古代的士一般为陛下尽忠。所以当曹泰要派人将我来也救出来的时候,他亲自带领士兵冲入安南人的阵中,又要求断后。
卫兵平日里与他接触很多,也大概明白他的心思,此时哭着说道:“大人,大人要为陛下尽忠,我们本来并无理由阻止;可是老大人只有大人一个儿子,大人死了,谁来孝敬老大人?”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既然为陛下尽忠,只能对父亲不孝了。好在我已经有了儿子,我罗家已经有后,陛下又一向对阵亡之人宽厚,定然会恢复我家的世职,也不必担心父亲将来老无所依。我也没什么可牵挂的。”罗慎镇说道。
“可是,”他的卫兵一边与安南人生死搏杀,一边又要开口劝说。
罗慎镇正要说话,忽然眼睛的余光一扫,笑道:“海边的船起锚了,这下子想跑也跑不了了。”
他随即大声喊道:“诸位将士,现在是咱们为陛下尽忠的时候了!让安南人见识到咱们大明天兵的厉害!”
众人齐声应诺:“让安南矮子见识见识大明天兵厉害!”“为了子孙的荣华富贵,拼了!”
对面的安南人陡然发现,他们面前的明军忽然好像发疯了似的,也不再向海边撤退了,就地围成一个圈,与他们拼命厮杀起来。
领头的安南将领马上意识到这是如同濒死的老虎一般最后一击了。他不愿伤亡太大,下令士兵向后退却要用弓箭消灭他们;可是此时明军紧咬他们不放,根本不可能完全退开。
那将领咬咬牙,就是一挥手。刹那之间,数万支箭矢射向这残存的一小股明军,瞬间将他们淹没;还有许多正与明军搏杀的安南士兵被波及。
罗慎镇刚刚杀死了面前的安南士兵,忽然仿佛有所感觉一般卧倒在地;他刚刚倒在地上,就听到嗡嗡的声音,随即背后剧痛,有数支箭矢命中了他的后背。红色的血液从他身上流下来,滴到一个安南人的尸体上,顿时将他未闭上的眼睛染成红色。
罗慎镇本来之前本来就受过许多伤,此时再也支撑不住,失去了意识。
这一轮箭雨下来,还能够站起来的明军已经没有几个了,安南人围上去,将这仅存的几人杀死,又对地上仍在动弹的明军补刀。那将领见已经全歼了剩下的明军,命令传令兵吹起乐器,告诉正在后方观战的胡汉苍此地的战事已经结束了。
他本来还喜滋滋的想着:‘这一战虽然并未全歼曹泰所部,但消灭明军近两万,而我军损兵不足五千,端得是一场大胜,那边消灭陆贤所部之战想必也十分顺利,这次打仗功劳很大,想必将来至少一个世爵。’
可胡汉苍走过来后却将他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一共留下汉军不过四千多人,就算一些跑到船上受伤的人最后救不回来,消灭汉军不过五千,这才多少人!”
胡汉苍此时很不高兴。他说要留下几个扶桑人,他没有留下;他与父亲很早之前就下令对明军中的将领优待,轻易不要杀,他也没有做到;最关键的是,他让曹泰带领一万多人做上船跑了,曹泰统帅的汉军损失不算大,他如何高兴的起来?
要知道,这一战是不可能复制的。他与胡季犛先是通过了解明国最近十年所有的战例,知道有可能走海路进攻;又在无意之中策反了明国派到安南的一个锦衣卫,让他告诉何荣:在乂安城北三十里之外有一个天然港口,通过种种手段诱使何荣决定在这附近登陆;又通过在明国的内奸得知了大军出发的时间。
有了这些情报,又加上何荣对他们的轻视,他才能提前做下这么多布置,一举给予明军重创,下次绝不能有这么好的机会了。他与胡季犛本想着此战一举全歼登陆的明军,使得何荣不敢再次登陆,拖延时间;同时多邦城那边也拖延时间,拖到内奸传来消息大明不想打的时候将所有的俘虏放回去主动求和,从而求得一个和平。现在他与胡季犛的构想失败了,他都是用了极大的耐力忍住冲动才没有拔剑杀了面前的将领。
“可是还消灭扶桑军、狼兵……”他本想辩解,但话没有说完就又被胡汉苍打断道:“消灭这些蛮夷之兵有何用?虽说他们不是明国朝廷要多少有多少的玩意儿,但死几万明国的皇帝也不会放在心上。”
“还有,我明明嘱咐你留下那些扶桑人,还有汉人卫所的将领,你为何都处死了?一个不留?”
“陛下,臣一时疏忽,请陛下恕罪。”听到胡汉苍的话,这名将领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忙跪下请罪。
“罢了,激战之时,也想不到太多,朕也明白。你起来吧,这次朕不怪罪与你,只是你以后一定要注意。”胡汉苍虽然很不高兴,也知道此时不能处罚他,温言抚慰道。
“臣谢陛下恩典。”这名将领这才站起来。
“朕听闻,还有数百名蛮夷之兵逃进了这附近山林中?”胡汉苍又想起一事,问道。
“陛下,有近三百衣衫破烂的蛮夷之兵逃进山林。这些人在山林中甚是厉害,虽然臣手下的兵丁都是当地人熟悉当地的情形,在山林中竟然不是他们的对手,也不知是哪里的蛮夷,从未听说云贵一带有这个夷族。”
“不过,他们再厉害也只有不到三百人,现在只有一百多人,臣很快就会将他们消灭。”这名将领说道。
胡汉苍点点头。他也不觉得一百多人能对产生多大的影响。尤其是这些人一看就和安南百姓不同无法混入城内。
胡汉苍环视一下战场,只见许多安南士兵正在搜捡明军的尸首,并且只搜穿着号坎的不搜穿着其它衣服的。胡汉苍知道,穿着号坎的是大明的正规军,卫所将士;衣服杂乱的则是西南蛮夷之兵。大明正规军兜里或许还有些值钱的玩意儿,可蛮夷兵身上能有一双没穿过的草鞋就不错了,不值得搜捡。
“让他们快一些,不要耽搁太多时候,之后就将这些尸首扔进附近的乱坟岗。”胡汉苍见此时天已经开始黑下来了,吩咐道。
“是,陛下。”这将领答应道,随即开始传令。
“陛下,此时天色已晚,明军又已经败退而走,陛下还是返回乂安城歇息吧。”胡汉苍身后的一名大臣说道。他刚才本想恭贺胡汉苍此战我大虞大获全胜,可话还没有出口就听到胡汉苍对将领噼里啪啦一顿训,忙眼观鼻鼻观心站在一旁静止不动;此时见胡汉苍已经吩咐完了,忙上前说道。
“不,朕现在要前往兴贤港那里。”胡汉苍说道:“也不知那边对付陆贤所部的仗,打的如何?”
……
……
此时威远号上,何荣面色铁青的看着正跪在自己面前的人,沉默不语。
这一战输的太惨了!陆贤带领去兴贤港的两万多将士,几乎全军覆没,最后在水师拼死救援下,才救下汉军一千多人,狼兵等蛮夷总共不足二百人,主将陆贤受了重伤,是不是能活下来还两说。
曹泰率领在平章遇袭的三万多人,撤回汉军一万两千人左右,其中有数百人伤势较重,虽然已经让医生权力救治,也多半活不了了;另外还救回扶桑军五十多人,其它蛮夷之兵不到三百人,色目军全军覆没。
而安南军的损失,据何荣最乐观的估计,围攻曹泰损兵五千,围攻陆贤损兵三千,最多损兵不过八千人,而明军总损兵近四万。
自从洪武五年徐达、李文忠、冯胜兵分三路北伐蒙古已来,大明还没有过这样惨重的损失。即使战死的兵大多都是蛮夷,在他们战死的时候也是大明的士兵,这笔账也要算在大明的头上。
他此刻都顾不得想如何向各夷族首领说此事,也顾不得如何安稳军心、如何抚恤,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向允熥交待。
如此惨败,他会受到怎样的处置?是废除爵位戴罪立功,还是全军撤回广東重新整编换将,甚或是因此直接将他处死?
何荣脑子里转过一个又一个念头。‘建业元年的路谢之乱后燕军的将领除阵亡的,一个没有处死,齐军少数将领也得以生还,所以应该不会被处死。’
‘但前两种情形难以判断。从洪武二十五年当今陛下为皇太孙已来,还没有过类似的事情发生,也不知陛下到底会如何处置。’
何荣思量半晌,也得不到最终的结果。他的眼神无意间看到正在前面跪着的曹泰等人,又想:‘可否将责任推脱给他们?不成,曹泰的处置十分正确,还保住了多数卫所将士,无论从哪里来说都无罪责。即使再妙笔生花,陛下也不是对用兵打仗一无所知的人,绝对骗不过去。’
‘陆贤的应对倒是存在疏漏之处。可他现在正昏迷,若是就此死了,所谓人死为大,若是他死了再将主要责任归于他,不太妥当。可是我又必须马上写下奏折发给陛下,不可能等许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