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镇最近比较安静。
小清河两岸大片农田的夏麦收获之后,只剩下粟和菽还未收割,都还青翠碧绿,距离成熟至少还有一个多月时间,此时正是农闲季节。
虽然药材收购告一段落,但十里八村的农户依旧在山上忙活,因为闲了一段时间的小里典大人又开了一家酿酒坊,要收购一些山葡萄酿酒。
酒对于穷的一年有好几个月饭都吃不饱的苦哈哈来说是绝对的奢侈品,而且秦朝律令也明确规定,农户不准私自酿酒,否则处五倍罚金,但即便如此,酒这种东西依然还是有市场,因为那些贵族富商有需求,大城市里长年累月还有人制作售卖,包括满朝文武公卿,就没有不喝酒的,当然老百姓也都知道有这种东西存在,有些胆子大的也曾经自己偷偷在家酿一点儿土酒冬天驱寒。
因此酒这种东西老百姓并不陌生。
但用山葡萄这种野果酿酒所有人都还是第一次听说,虽然律令规定不准私自酿酒,但所指的是不准用粮食酿酒,用山葡萄酿酒皇帝也管不了。
刚好今天又是月中,恰逢每月十五一次的集会,清河镇所属的十一个村落的山民都背着背篓挑着藤筐前来赶集,除开售卖一些山货之外,更多的是挑着一筐一筐青红黄紫的山葡萄来卖给酿酒坊换一些零用钱。
大量的山民加上清河镇的乡民,人数足有上千,短短不过几百米的清河镇今天热闹非凡,称得上是人头攒动,喧嚣嘈杂之声不绝于耳,加上还时不时有牛马经过,狭窄的街道已经几乎快走不动了。
马大伯带着小河村的一群村民也背筐挑担的来到镇上,在人群中慢慢的挤着往陈旭的住处而去。
“哇,娘,好热闹啊,比我们村热闹多了,好多人呀!”杏儿夹在一群人中,牵着陈姜氏的手左看右看,一张小脸满是兴奋和激动。
她长到七岁多了,还是第一次来镇上,因此看到一切都感到新奇,很多东西都是第一次见到。
“一会儿见了兄长千万要有礼貌,别让人看笑话!”陈姜氏反复叮嘱小丫头,不过自己的心也是紧张忐忑,自己的儿子当了镇上的里典,已经是大官了,这镇上和附近的十里八村都归他管,这么多人怎么管的来?自己带着杏儿来镇上看他会不会给他添麻烦?
“你莫紧张,小旭虽然当了里典,但与我们从来都客客气气,前几天来还请我们吃了水饺,听说镇上的人也特别敬重他呢,每个人看到他都要恭恭敬敬的行礼打招呼!”马大伯走在旁边笑着说。
“是这样说,我就怕给他添麻烦!”陈姜氏不好意思的说。
“小旭一定不会这样想的,就是不知道他用这山葡萄到底是怎样酿出酒来的?”旁边一个村民说。
“一会儿见到他就知道了,你们听说没有,上个月镇上的税粮差点被……”
“四毛,你找抽是吧!”一个年轻人话还没说完,就被马大伯狠狠一眼瞪了回去。
镇上的粮税被劫之事虽然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但陈旭回家几次并没有提及,说出来恐惹得陈姜氏担心,马大伯等一些村民虽然也知道一些,但陈旭也叮嘱他们回去不能说,因此村里的妇孺老幼大多数都不知道。
“大伯,镇上的税粮到底发生了什么?莫非少了?”陈姜氏紧张的问。
“没有没有!”马大伯连连摇头,笑着说,“就是几个不长眼的山匪想来抢劫,不过被游缴和县尉大人带领兵卒全部捉了去,早就被关到县衙的大牢去了!”
“那就好!”陈姜氏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快到了!”一个村民看着前面不远的一栋房子嚷嚷,于是陈姜氏也赶紧自己把身上的衣服整理了一下,帮助杏儿也把一套新作的粗麻布衣整理好。
“大人,今天的集市好热闹啊,清河镇好多年都没这么热闹过了!”
临街一栋老旧的木房子门前,陈旭和牛大石站在门口观望熙熙攘攘来往叫卖的农民,牛全站在旁边忍不住感慨的说。
“呵呵,只要天下安定粮食丰收,再过几年清河镇还会更加热闹,等明年有钱了,把街道扩宽一倍,然后用砂石好好铺一下,看看这灰,简直没办法出气了!”陈旭笑着说。
“铺砂石好说,但要扩宽就麻烦不少,临街的这些房子要拆掉不少才行!”一个亭长接话说。
“那就往东重新修一条街,这镇上的老房子许多都快倒塌了,到时候愿意搬迁的就各家各户凑一些,我再补贴一些,应该不是太难!”陈旭很轻松的回答。
这个时代农民的负担很大,除开苛捐杂税沉重以外,还有徭役也是非常恐怖的一件事,出门修路挖渠动辄半年一年,如果要打仗甚至可能会好几年,而且回不回得来还两说,加上农业生产技术落后,种的粮食交完税后都不够果腹,辛勤劳动一年,大多数最后还要饿几个月肚子,因此除开这镇上的乡民挣钱的来路宽泛一些能够置办一些衣服和其他生活用品之外,各个村里的山民基本上都和陈旭刚来的时候差不多,一穷二白,家里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更别说家当了,有一栋漏风漏雨的茅草屋还算不错,如今十里八村比他家当初还穷的仍旧不少,一家子一家子住在胡乱用树枝搭建的茅草棚或者山洞里面的也有,满屋子找不出来一个完整的陶器,陈旭下去视察过几次,都不忍心看,回来会郁闷的好几天睡不着觉。
这后世宣扬号称强大无比的大秦帝国,其实内里穷的一塌糊涂。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但即便如此,所有的农民都还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劳作,无他,只为求一条活命而已。
所谓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如今再怎么穷困,但只要不打仗,只要坚持下去,总会有希望。
陈旭当上清河镇的里典之后,短短不过月余。
但他已经给全镇的人带来了希望。
免费发放工具制作脱粒机、开药坊、开磨坊、开木器坊、扩大铁匠铺、修小学、镇上的一家陶器作坊也被他扩大,所有的作坊都招收了几个学徒,听说家里没有做菜的瓦罐和饭盆的贫苦家庭会免费发放一两件,而且前一段时间采挖药材,十里八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或多或少的弄到了几十钱,钱虽然不多,但也足够缓解一个家庭一年的盐巴用度,节约点儿买两匹粗麻布或者更便宜的葛布做几套衣服也还是勉强够用。
这就是希望,产生于极端贫苦中的希望,哪怕只是一点点,也足以让所有人看到并且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温暖。
因为从来就没有听说会有哪个里典像他这样,为镇里的乡民做这么多没有任何好处的事情,以前那个老里典就更别说了,一辈子没见他干过一件好事,每次不是征税就是征夫,戳的都是穷人的痛处。
因此陈旭最近在镇上的名望非常高,所有的乡民村民看见他,都要停下来恭恭敬敬的行礼,这是发自内心的尊敬,不光是对这个曾经力斩四丈大蛇的少年的尊敬,更是对他恩惠的感激。
“小旭~小旭~”人群中突然传来好几声激动的呼喊,陈旭看过去,顿时脸上露出笑意,招手大喊:“大伯,这里!”
“兄长~”一个村民将杏儿高高的从人群中举了起来,小丫头看见哥哥,顿时激动的在空中手舞足蹈。
“杏儿!”陈旭赶紧跳下台沿挤到人群中,然后看到了有些忐忑的陈姜氏。
“娘~您也来了!”陈旭赶紧拱手行礼。
“见过婶娘~”后面牛大石穿着一身整齐的灰色细麻布衣赶紧行礼,然后看着杏儿满脸露出傻笑。
自从陈旭醒来之后,家里的状况一日好过一日,吃的好有营养,新房子住的也安心,小丫头身上也慢慢长肉了,不再是那种瘦瘦巴巴一阵风都能吹倒的样子,脸颊饱满还带着一种天然的红晕,加上穿着干净整齐的新衣服,样子已经有了脱胎换骨的改变。
“见过兄长~”小丫头恭恭敬敬的福了一下,然后扑到陈旭怀里,同时还对着牛大石翻个白眼儿,“你笑的好傻!”
“哈哈~”四周的村民和牛全等人都放声大笑起来。
“小旭,今天镇上好热闹啊,我每年都会来赶几次集,但从来就没有见到过这么热闹的情形!”马大伯忍不住又大声感慨。
“今年风调雨顺,夏粮丰收,看样子秋粮也会丰收,大家高兴一些来凑热闹也是应该的,顺便买卖点儿山货,咦,你们怎么弄了这么多山葡萄?”陈旭说话之时,看着一个村民放下背篓,从掀起的树叶中看到里面全部都是紫红青黄的山葡萄,忍不住惊讶的说。
“听说你在镇上又开了一间酿酒坊,趁着最近比较闲,我们便上山弄了两天,加起来有一百来斤吧,就都给你弄来了!”马大伯笑着说。
“那行,跟着我一起背到酿酒坊去吧,到那儿给你们称重结账!”陈旭笑着蹲下来拍了拍背,杏儿欢呼一声就爬到他背上,搂着脖子任凭陈姜氏怎么呵斥都不肯下来。
“娘,镇上人多,怕挤坏了,我背着稳当!”
陈旭背着杏儿前面带路,马大伯等人背着背篓跟在后面,酿酒坊在村西头,也就是在小清河的上游,那里水质干净,没有镇上乡民生活污染,用来清洗葡萄酿酒成功的可能性也要大一些。
一群人来到酿酒坊的时候,这里已经人满为患。
小院子进进出出都是背着背篓挑着担子的农夫,一个个衣衫褴褛皮肤粗糙,无论老少都脸膛幽黑,许多人看起来瘦骨嶙峋,虽然几乎都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但脸上都几乎带着笑意,出来的人手里都多多少少捏着几枚黄澄澄的铜钱,明显都很满足。
当陈旭等人进来的时候,几个背着背篓的乡民看见了,赶紧行礼打招呼,陈旭背着杏儿也是满脸堆笑打着招呼往里走。
院子里面有一个凉棚和一间木石结构的茅草屋。
凉棚里围了一堆人正在称量山葡萄。
看见陈旭,所有人都停下来转身问好。
“好好,大家都好!”陈旭把杏儿放下来,然后走过去看了一下这些山民采摘的山葡萄,虽然成熟的不是太均匀,但其中许多已经变成了紫黑色。
山葡萄这种东西中国北方多一些,南方比较少,河南处在中间,算得上不多不少,而品质也不高不低,陈旭老家称作乌拉子,是小时候经常吃的一种野生浆果。
而且因为山葡萄没有经过优选和扦插培育,因此味道酸甜的很诡异,也就是说有的很酸,有的很甜,没有经过人工筛选导致味道不太好预测,要吃到嘴里才能知道,有时候一口下去甜的热泪盈眶,有时候一口下去恨不得跳崖自尽,反正陈旭记得小时候吃山葡萄的时候一直有一种欲仙欲死的感觉。
山葡萄成熟期也比较长,可以从阴历的六月一直到九月,而且每一根藤上甚至每一串葡萄的成熟时间也不太一样,导致的结果就是一根藤上有的还在开花,有的已经成熟,哪怕一串葡萄上也是有些青有些黄有些紫,看起来五颜六色,因此这些山葡萄收上来之后清洗干净,然后把紫黑色的摘下来酿酒,青黄色的只能丢弃了,不过陈旭眼下看到了这些山葡萄的样子,感觉青黄颜色的也几乎占了一半,如果全部丢掉又有些可惜,因此略一思量,决定试着酿制一下醋看看。
记得以前看过一副食品厂的对联:酿酒缸缸好,做醋坛坛酸。
然后有人就故意读作:酿酒缸缸好做醋,坛坛酸。
可见酿酒和酿醋其实有异曲同工之效,也就是说酒酿的不好,一不小心就会变成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