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初春,屋舍瓦上的冬雪尚未消融,因寒风刺骨而光秃秃的枝头倒先钻出了绿豆大小的嫩芽。
汉王朝十三州,青、徐两地相毗,出了北海往南,穿过琅琊,便是东海,徐州治所郯(tan)县,便居于此。
徐州北面和东面有泗水环绕,沿泗水北上可达曲阜等地,南下可达淮阴;西面有汴水往西可达洛阳。其战略地位显而易见,只要占据有利位置,北上可击齐鲁,南下可一扫江淮,西进可争霸中原。
可谓南北锁钥,东西要冲。
境内巨商富贾不少,其中最出名的,当以糜家莫属。
关于糜家的当代家主糜竺,民间流传有这么一个故事。
说是麋竺有一次从洛阳回来,离家还有数十里时,看到路旁有个美丽的妇人向他请求搭车。二人同行大约二十多里后,妇人道谢告辞,对麋竺说:“我是天帝的使者,要去烧东海麋竺家,感念你的恩情,所以将此事告知与你。”麋竺于是向她求情。妇人说:“不能不烧。但既然是你家,你可以赶快回去,我会慢慢走,等到正午时一定起火。”麋竺于是急驰回家,到家后,把财物都搬出来。果然到了正午,火就猛烈的烧了起来。
也正因如此,徐州之地的乡民,多对糜竺抱有敬畏之心。
新刺史陶谦上任后,委以糜竺别驾之职。
在重农抑商的年代,没有世家背景的商人想要做官,几乎难于登天。
能坐到别驾这个位置,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了。
进入郯县以后,沿着道路往西,走上小半个时辰,再穿过较为僻静的宁和小巷,糜家的府邸便坐落于此。
按理来说,像糜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不应该住的这么偏僻才是。
外界说是糜家素来低调,不喜车马喧嚣。
这一天,糜府门前来了几位陌生来客。
一行人中,高低矮瘦尽有,年岁也不尽相同。
为首的少年穿着常见的布袄,外披了件黑裘斗篷,斗篷下的面容生得俊逸,年岁十七八九。
少年上前,同台阶下的守门仆人拱手称道:“劳烦通禀,就说都昌夏侯安前来拜访。”
“都昌?没听说过。”
大汉朝十三州,每州各辖数郡,诸郡管辖的县地有几到几十大小不等,拢在一起成百上千。对于底层人物而言,除开本郡以外的其他县乡,几乎鲜为人知。
仆人态度冷漠,又斜瞥一眼,观这一行人的派头,无疑是四处闯荡的江湖草莽。
这样的人,以往见的多了,无非是想仗着有些拳脚,好来府上讨个差事。
不过就这么两手空空的来,未免也太不懂规矩了些。
礼貌倒是有,可这又不能当饭吃。
等上一阵儿,眼前少年仍然没有打点一二的意思,随行诸人也是像个木头一样的无动于衷。
都说“人活二十几,全靠懂得起”,这些人也太蠢了些,一点人情世故也不懂。
仆人不耐烦了,随意打发起来:“家主今天没空,你们改日再来吧。”
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话果然没假。
夏侯安微皱眉头,当即怼道:“你没进去禀报,又怎知糜竺不会见我?”
连州牧陶谦都要给自家主人几分薄面,眼前少年竟敢直呼家主其名,仆人心头暗喜,正是表忠心的机会来了,只要稍微操作一番,定能让家主知道自己忠心耿耿,继而提拔为心腹,走向人生巅峰。
幻想美好未来,仆人心头已然是美滋滋了,他按下心头喜色,脸上犹如变色龙般勃然变色,厉声怒骂起来:“大胆,家主名讳岂是汝这小儿可以直呼?”
叱骂不算,他还高抬起手臂,作势要掌掴眼前少年。
然则巴掌还没落下,少年身后的一名魁实青年便踏前两步,单手拽住仆人领口,将这狗仗人势的家伙给轻松提溜起来。
只要主公开口,立马就能拧掉这个家伙脑袋。
双脚脱离地面,仆人狗仗人势的嚣张气焰霎时无存,尤其是在与这个凶戾青年的目光对视之后,更是吓得打了个寒颤,冷汗直流,神色也变得惊慌起来,两条小腿乱蹬,像只小鸡仔在空中无力扑腾。
两只手用力去掰,可任他如何使力,也挣脱不开那如铁钳一般的手臂。
见挣脱不了,仆人当即回头,同另外两名看门仆急吼起来:“愣着干啥,叫人去啊!”
两人回过神来,立马跑回府内去搬救兵。
不多时,府门一开,便有数十名手持棍棒的打手走出,旋即冲下台阶,凶神恶煞般的将夏侯安等人团团围住。
见己方占据上风,那看门仆又有了底气,再度叫嚣起来:“天王老子头上动土,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本以为这般阵仗,会让一行人感到害怕。
熟料眼前少年面不改色,讥讽似的吐槽一声:“本地帮会,太没有礼貌了。”
糜竺有君子之风,却养了这么一群狗仗人势的玩意儿,看来今天要替糜竺教训一二了,省得以后添祸,坏了糜家名声。
眼瞅就要开打,剑拔弩张之际,不远处一声娇喝传来:“住手!”
方才还凶神恶煞的打手们听得这熟悉声音,立马老实立正。
夏侯安循声而望,只见前方不远停下一辆角挂玉珠的马车,一披着赤锦白边斗篷的女子下车,朝着这里走来。
观其容貌,不过十六七八,却生得天生丽质,肤白如雪。
不过给夏侯安印象更深的却是她走路带风的气场,这样的女子放在后世,定是如董小姐一般的女强人。
“三姑奶奶,您可算回来了!今儿不知从哪里跑来一群泼皮,来咱们府前闹事撒泼,您可要为小的做主啊!”
见到女子,看门仆恶人先告状,俨然一副饱受欺凌,委屈巴巴的模样。
只可惜这个时代没有奥斯卡,白瞎了这么好的演技。
好在女子没有只听信一面之词,而是目光掠过这群陌生的不速来客,最后落在为首的少年身上,声音清冷:“尊驾有何说辞?”
观这些仆人态度,女子身份似乎不低……夏侯安无意交恶,给许褚递去眼神,许褚便将手掌一松,那恶仆措不及防的噗通落地,屁股撞在地面,痛得“喔哟”直叫。
女子见状,微蹙眉头,所谓打狗还得看主人,在这徐州地界谁人不卖糜家三分薄面,对方这么做,是有意给我下马威么?
还是说,他瞧不上我这女子之身?
女子思绪之间,夏侯安拱了拱手,随后直起身来,出言诘问:“在下远道而来,专程前来拜访,却遭门前恶仆有意刁难,糜家就是这般待客之道?”
仆人压根不认,仍是一味抹黑:“姑奶奶,切莫听信这小儿胡说八道,他是想来我们府上混口饭吃。小的说老爷很忙,叫他改天再来,结果这小子不分青红皂白的就动起手来,小的可真是冤枉至极……”
仆人卖惨,女子不去理会,径直问向眼前少年:“尊驾认得家兄?”
糜家所结识的人物中,多数她已认得,而眼前之人分明年少,若是世家子弟,这身装束却不合身份。
家兄?
夏侯安怔楞一下,旋即便反应过来,几乎脱口而出:“糜竺是你兄长,你是糜夫人!”
听得此言,女子身旁的丫鬟当即叱道:“登徒子,休要胡言!什么夫人,我家小姐尚未出阁!”
这个时代名声极为重要,对未出阁的女子称呼‘夫人’,确实不太礼貌,既然口误,夏侯安抱拳赔礼:“姑娘恕罪,是在下冒失了。”
夏侯安主动致歉,女子也看得出他确实出于无心,便没有与之计较,在前方亲自引路:“既然是来拜访家兄,那就随我入府吧。”
“三姑奶奶,这……”那折了脸面的看门仆有些不甘。
不过当女子冷冷回眸时,他又立刻噤若寒蝉,乖乖退到一边。
夏侯安跟在女子身后,登上通往正门的石阶。
此时,又一辆马车停在了这里。
见到这么多人聚集在门前街道上,车驾里走出一名身披貂裘的男人,声音响亮,不乏武夫的雄浑:“大白天的,聚在这里作甚?”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糜家的二老爷——糜芳。
这位二老爷是出了名的护短。
见此情形,不敢就此罢休的看门仆急忙上前告状,又添油加醋的说了一番。
果然,糜芳在听完以后大为冒火,当即撂下狠话:“敢在糜府门前撒野,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不知死活!”
看门仆一见有戏,立马躬身哈腰:“二老爷这边请,我滴,前面滴带路!”
其他人一见糜芳跟看门仆走了,顿时觉得有戏,纷纷跟了过去。
看门仆迫切想要找回脸面,所以脚下走得很快,不久便追上了前方两人,与糜芳指认:“二老爷您瞧,就是跟在三姑奶奶身后的那个小子!”
糜芳当即喝道:“兀那小儿,给我站住!”
前方正走着的夏侯安一下就听出了这是糜芳的声音,脚下步子一顿,转过身来,揶揄打趣:“糜二哥,我来找你喝酒了。”
当看清夏侯安的模样,糜芳先是一愣,继而喜上眉梢:“伯阳老弟,怎么是你!”
见此情形,傻子都瞧得出来,这二人不仅认识,而且关系非比寻常。
看门仆想要脚底抹油,却被起初来帮架的打手们落井下石的拦在了这里。
糜芳这会儿也反应过来,夏侯安的为人他最为清楚,哪会是看门仆口中的宵小之徒,定是这厮从中挑拨!
而自己差点就充当了帮凶,想到这里,糜芳心里火气大盛,怒声叱骂:“有眼无珠的狗东西,把他拖下去,腿打断!”
打手们得令,过来架起看门仆,不由分说的就往外拖。
这活儿他们熟啊!
看门仆吓得面如土色,却也不敢反抗,只是一个劲儿的求饶:“二老爷饶命,二老爷饶命!小的再也不敢,再也不敢了啊!您就饶了我这一次吧……”
糜芳置若罔闻般的头也不回,笑么呵带着夏侯安入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