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长的学徒很明白,李西墙手中握着大权,能决定他们日后是吃糠咽菜做个药工,还是鸡鸭鱼肉成为医生,所以没人敢直接质问徐小乐——说不定日后还要徐小乐这位大师兄多多指教呢。
然而一个没有学过药的人,直接给人抓药,这实在太不合规矩,所以这些学徒还是报告了药师。
药师并没有医生那样等级鲜明的鄙视链,不过地位上同样分了三六九等。
长春堂的大药师姓鲁,人们都叫他鲁药师。鲁药师管着整个长春堂涉及到药材的事务,虽然待遇不如李西墙,但是地位和权责却比李西墙重得多。
这位大药师身穿短褂单裤,脚上穿着一双湿透了的草鞋,身上带着各种药物熏染出来的怪味,发巾上还插着两根不知名的草药碎屑,就跟广福桥下卖苦力的破落户一样。
此刻,鲁药师站在李西墙和徐小乐面前,就像是面对东家一样——李西墙和徐小乐都没有起身。
李西墙自觉高人一等,不屑于起身。
徐小乐觉得自己做了好事,却被人当罪犯一样看待,很不高兴。
鲁药师没有介意两人的无礼,说道:“大家都是行内人,是药三分毒,但凡抓错,那就是关系性命的大事。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不学三年不能上柜抓药,就是怕出差池。我听说小乐你给人抓药,总得跟你好好谈谈。”
鲁药师在长春堂地位颇高,但是为人很冷淡。顾煊一开始以为他是不舍得旧主,对他有成见,询问了几个老伙计之后,才知道鲁药师从来都是这副冷冷淡淡,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徐小乐来了这些天,跟鲁药师只是点头之交。即便他主动打招呼,鲁药师也不是每回都搭理他。
听鲁药师并没有责怪他,徐小乐心里总算好受了些。他站起身道:“刚才那女子心急如焚,柜上两个伙计又不会抓药,我就抓了。”
鲁药师道:“你认识药材?”
徐小乐道:“每天关门之后,我都请陈哥教我认药。”
鲁药师回头看了一眼陈明远。
陈明远有些头皮发麻。他对徐小乐有问必答,完全是为了讨好李西墙,顺便与未来的“师哥”结下情谊。然而他是跟着鲁药师学的认药,鲁药师就像是他的半个师父——只差没有正儿八经拜师。
没有经过鲁药师的允许,就将学问知识传给外人,这很让陈明远心生忐忑。
陈明远故作轻松,道:“我这点微末本领,哪里能教徐兄弟。是徐兄弟自己能干,没几天就把铺子里的药材都认完了。”
徐小乐不知道陈明远是在撇清关系,还觉得陈哥说话真是客气。当然,也是实话实说,陈明远能教他的东西实在有限,的确是几天就挖完了。
鲁药师点了点头,问徐小乐:“刚才那人抓的什么药?”
徐小乐道:“龙骨和北芪。”他随口又将两种药材所在的抽屉位置报了出来。
鲁药师面无表情,道:“光会看抽屉上的名牌可不行,你怎么知道名牌与药材相符?”
徐小乐暗道:那你就得好好问问你手下那些药工,为什么会把药材放错抽屉了。他虽然心中腹诽,却还是将龙骨与北芪的性状一一描述出来,证明自己的确是认识这两味药的。
鲁药师静静听徐小乐说完,只说道:“你来。”
李西墙正想作色:你个药工竟然敢指使我的徒弟!谁知徐小乐却已经跟鲁药师走了,全然没有一点高人一等的觉悟,气得李西墙又把胡子吹了起来。
徐小乐之所以如此听话,是因为他敏锐地在鲁药师身上,发现了一种与师叔祖很接近的气质。
那是一种不为外界所扰、秉持本心的坚定,又有精研技艺的从容和超然。
这让徐小乐觉得鲁药师比师父李西墙更加值得尊敬,对于这位老药工的“不客气”,完全没放在心上。
鲁药师抬起隔板,进了柜台里面,对徐小乐道:“你先转过身去。”
徐小乐乖乖转过身,已经猜到了鲁药师的意思:这是要拿药材出来考校一番。
徐小乐在脑中飞快过了一遍药材的性状气味,心中暗道:真是太看不起我了,多大点事啊。
他很快就听到了身后传来药屉一个个抽开的声音,嘴角不由微微上扬:让你们看看什么叫天才!
徐小乐背对柜台看不到鲁药师的动作,其他长春堂伙计却看得一清二楚,各个都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嘴巴半天合不拢。
他们分明看到鲁药师从每个抽屉里都摸出一点药末,混在铜质的托盘里。
是的,药末。
各种药材无论是生材还是制药,无论是矿物还是草木,都难免在抽屉里留下碎屑。如果是整药,只要有个几年的阅历,都能分清龙骨和石膏的区别。如果只是药末,龙骨和石膏可就无限接近了。
诸如龙骨、石膏这样无限接近的药末,在整个长春堂的药库里,起码有不下五十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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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骨:古代哺乳动物的化石。以青白色者为上佳,煅烧之后研磨成粉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