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有些生气,有些失望,但孙策毕竟不是当年刚入职场的愤怒青年。在这个时代浸淫多年,身边不论男女,大多是这个时代的精英,城府多少还是有一些,喜怒不形于色还是能做到的。
“德祖,你有什么好办法?”孙策口气淡淡的问道。
杨修抬起头,看向远方,眼神中露出别样的神采。“陛下,臣这些天见过很多人,也听过很多言论,初时觉得各有妙处,仔细想来,却又觉得皆是片面之辞,终究不够圆满。昨夜独坐,忽然若有所思,方知其中原因。陛下,治国如用兵,当虚实相间,阴阳平衡,如今我大吴虽前程似锦,却缺了些虚玄,缺了些阴柔。纵使被称作玄学的新学,也是锐意进取者多,深谋远虑者少。依医者之言,此为阳亢之症。”
孙策心中微动,有些明白了杨修的意思。
就和科学技术一样,科学理论是虚,具体技术是实,必须均衡发展,才有长久进步。如果只重视理论,不重视技术,理论缺乏技术验证,很容易走偏,成为纸上谈兵的空谈。如果只看到技术,却忽视理论建设,技术就会在低水平徘徊,走不出经验主义的范畴。
从更高的层次来说,科学技术又离不开人文科学的支撑。一味强调科学技术,忽视人文精神,缺少人文关怀,最后很容易陷入机械论。科学技术高度发达,人的精神世界却是一片荒芜,这样的世界自然也没什么幸福可言。
他为了改变历史进程,强调务实,取得了很大的成果,也不可避免地矫枉过正。
具体而言,就是在人文关怀方向有所欠缺,对个人的内心世界关注不多。
汉代经学是政治哲学,关注点是如何经世治国,对个人关注有限,而这有限的成份也有很强的功利性,就是如何建功立业,如何致君尧舜,光宗耀祖。所以汉代的士人往往很注重事功,以天下为己任。
正因为如此,党锢之祸对他们的打击更加致命,因为他们发现天下不是他们的天下,朝廷也不是他们的朝廷,甚至将他们视为隐患,大加压制。他们为朝廷舍生忘死,朝廷却要他们死。
魏晋以后,汉代经学没落,读书人走向另一个极端,放弃了对天下的关心,转而关注自己的内心世界,而且是扭曲的内心世界,在心理上实现了内卷化。偏安的东晋小朝廷和其后继者南朝大部分精力用于内斗,根本没有一统天下的雄心和实力。
北方政权建立了隋唐,延滞了这个过程,但终究无力回天,最终在安史之乱后实现了政治上的内卷化,开拓进取的汉唐风尚从此成为遗响,华夏文明成为一个保守的文明。
孤阴不生,独阳不长。个人与集体不可偏废,事功不可少,内心也需要一片宁静。
在华夏文明中,道家正是内心的宁静之地。
这个道家不是踏罡布斗的道教,而是以老庄为代表,崇尚无为的道家。
杨修看到了这一点,就算有为天师道助拳的嫌疑,也足见其高明。与太平道相比,眼下的天师道也有大量的巫术成份,但其学术源自老子五千言,正是先秦道家的遗绪。相比之下,太平道则是一个大杂烩,更像是添加了民间巫术的儒家学说,道家学说的成份极其有限。
所以信奉太平道的张角兄弟聚集百万,八州并起,一心想建立一个新王朝,信奉天师道的张鲁却在汉中建立了一方净土,维持了三十年的太平。
即使没有黄巾起义带来的打击,太平道在学术上也很难有什么成就。
孙策转身,沿着河边的小径缓缓而行。
杨修跟了上来,亦步亦趋。
“德祖既知病因,又将何以济之?”
杨修笑道:“既是阳亢,当以阴济之,以求阴阳平衡。其实陛下之意也在于此,当初便以太极为名,只是时局所限,难免有所偏颇。如今天下将定,当有所更化。儒生尚虚,陛下以实救之。百工重实,陛下以徐公河之虚救之。然而儒学也好,百工之学也罢,皆是经世之实学,当以道门之虚救之。”
孙策莞尔。杨修说的是道门之虚,而不是天师道之虚,看来他对天师道也并非全盘接受。
“你说的道门是天师道?”
“非也。臣所说的道门,乃是天下修道之人,并非独指天师道,太平道亦在其中,左慈、于吉等修习神仙方术之人也可以算,甚至于蔡伯喈等研习《老子》《庄子》等学问的学者也算。”
孙策有些糊涂了。他能理解道家学说对内心世界的作用,可是这和皇权传承有什么关系?
面对孙策的疑惑,杨修略带得意地笑了。“陛下,老子重无为,庄子崇率性。若为君者无为而治,为臣者率性而活,君不贵而臣不贱,各安其位,互不相害,又有几个人关注谁是君?有汉四百年,之所以为帝位父子反目,兄弟为仇,不就是因为祸福在上,生杀在手,为君者不可以一日无权,为臣者不可一日失宠,不得不杀所致?”
孙策转头看看杨修。“德祖,你最近轻狂得很,是不是觉得自己还是十四五岁的少年?”
“陛下,臣这是率性。”杨修嘿嘿一笑。“当然,若非陛下内圣外王,臣也不敢如此直言。”他顿了顿,又道:“臣以为,陛下心向往之,却又担心欲速则不达,故而犹豫。”
孙策很诧异,既欣慰,又有些不安。“德祖,何出此言?”
“陛下,臣虽不敏,却在陛下左右十年。陛下的心意,臣多少能感知一二。”杨修一声轻叹。“不瞒陛下说,臣尝与老父说起陛下,老父亦有此感,既敬佩于陛下锐意革新,又担心陛下过犹不及。”
孙策微微一笑。“德祖,你此言怕是不实。在杨公心中,朕只怕已经太过了,当悬崖勒马才是,否则悔之晚矣。”
杨修笑而不答。
孙策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以老庄济孔孟,这是个办法,也是后世的实践经验证明有效的途径。只不过那是被动而行,如果现在能够主动调整,效果应该会好得多,少走一些弯路。
“德祖,你这个建议的确有可取之处,只是无法向佳人交差吧。”
“臣不必向她交差。”杨修笑道:“相反,倒是她有求于臣。天师道虽有《老子想尔注》传承,却粗疏得很,若想在学术上有所进步,少不得求臣斧正。”
“这么说,倒也不错。只是你阿母那边,又当如何?”
“臣不急。”杨修坏笑道。“臣父生臣时三十有四,臣今年刚刚而立。”
孙策哑然失笑。杨修是不急,可是袁夫人快要疯了。杨彪已经六十三了,杨修是独子,三十岁不结婚生子,万一杨彪哪天走了,死之前看不到孙子,岂能瞑目。
孙策忽然想,袁夫人这次来汝阳过年,很少露面,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吧?这个时代的人结婚早,尤其是世家大族,像她这样六十多岁还没抱孙子的还真没几个。袁夫人一向骄傲,唯得在这件事上有些抬不起头。
“当然,若是陛下觉得臣的建议有可取之处,立道学于学宫,臣助张氏争得祭酒之位,就忠孝两全了。”
孙策皱起了眉头。“朕听你这意思,怎么像是说你是因为尽忠,影响了尽孝?”
“陛下这么说……也没错。”
孙策故意虎了脸。“杨德祖,朕现在就可以免除你的所有差使,让你回家尽孝。”
“陛下舍得臣,臣舍不得陛下啊。虽说天下将定,但人心却未一,任重而道远,臣受陛下栽培十年,岂能为一己之私弃官而归,载酒江湖?陛下,此门不可开,此风不可涨啊。”
孙策无语。杨修虽然有失轻佻,说的却是实话。天下将定,将领们的任务快要完成了,杨修等人的责任却没有减轻,反而更重。
移风易俗,人心才是关键啊。如果不能在他退位之前打好基础,后世难免走偏。
“朕再思量思量。”
“这是自然。臣不急的,至少三五年是无妨的。”
孙策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这时,沮授从远处走来,脚步轻快。杨修见状,笑道:“陛下,这必然是益州战事有了重大进展,否则沮祭酒不会如此得意。”
孙策也这么想,只是他什么也没说。益州战事推演过很多次,双方的优劣,他心里一清二楚,除非发生重大意外,否则结果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倒是军师处的军谋们对曹操的估计不足,总觉得曹操未必能达到他们的水准,推演的结果往往比较乐观。
思忖间,沮授来到孙策面前,躬身施礼。“陛下,益州有战报来。”
“曹操败了?”
沮授笑着摇摇着。“陛下识人,臣等自愧不如。正如陛下所说,曹操深谙用兵之道,机智百出,若非黄汉升和徐公明善战,后果不堪设想。”
杨修吃了一惊。“难道是黄汉升吃了亏?”
沮授笑容更盛。“这倒没有。徐公明孤军深入,在八濛山重创曹操主力,已成僵持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