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腾被噎得恼羞成怒。
如果马云禄不是他亲生女儿,就凭这句话,他轻则一个大耳光,重则下令砍了她。
然而此刻,他只能喝酒。
他算是明白了。马云禄特地赶来,必是奉左都护之命,与他摊牌。
如果他肯俯首称臣,放弃对武都的控制,不仅马超、马云禄、庞德不受影响,马铁可以随马云禄进入左都护府,他应该也可以做个闲职,从此悠游岁月。
如果他不肯放弃,那马云禄等人就要面对选择:是放弃一切,支持他,还是放弃他,支持朝廷。
这个选择并不难,至少对马云禄等人来说不难。他们已经表明了态度,只是没有明说而已。如果马腾非要他们说出口,他们也不会有太多的顾虑。
马腾生在凉州,长在凉州,他也清楚自己的子女不是恪守儒家忠孝观念的迂腐之辈。
在生存面前,迂腐是不合时宜的。这是他一直以来言传身教的信念。他和韩遂结义,最后又坑了韩遂,这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事。
马腾很快做出了决定,放弃对武都的控制,接受朝廷的安排。
第二天一早,马腾来到冀县城外,留下马岱指挥甲骑,自己只带着马铁,随马云禄入城,拜见安西大都督鲁肃及军师贾诩。
鲁肃热情接待,与马腾相谈甚欢,只字不提之前的隔阂。鲁肃以马腾久在陇右,熟悉汉羌风俗,请马腾为长史,参军事,与军师贾诩并列。
马腾清楚,这是要他交出兵权,留在安西都督府,做一个有名无实的闲职。此战之后,再因功升迁,顺理成章的调往朝廷,远离陇右。
事已至此,他别无选择,只能爽快的答应了。
鲁肃投桃报李,举马岱为平蜀中郎将,领武都尉,领马家部曲及武都汉羌郡兵,听从左都护府号令,进攻汉中。此外,他又命人重修了马腾之父马硕的坟墓,亲至祭祀。
马家部曲数量众多,远远超出三百之数。鲁肃与马腾商量,一方面挑选精锐,将其他人安排到郡兵中,另一方面将挑出来的部曲分成几部,分别留给马超、马岱等人,确保每个人的部曲都不超过朝廷规定的三百之数,马腾本人再留一百侍从骑士。如此一来,既不违反朝廷规定,马家也能保留部曲中的精锐,只不过不再由马腾一个人控制而已。
马腾很感激。他原本以为自己会什么也剩不下,从此寄人篱下,没曾想鲁肃还给他留了这么多,至少体面是保住了,看不出一点问题。
在随后的几次军事会议中,马腾积极性高涨,献言献策,俨然以鲁肃左膀右臂自居。
马腾的态度转变影响了更多人,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家族见割据武都的马腾都俯首称臣了,生怕自己成为鲁肃的打击目标,纷纷表态支持。
鲁肃继续西行,进入陇西郡。
半路上,他收到了朝廷诏书。天子接受了贾诩的上书,同意对董卓进行公正的评价,收集撰写相关的史料,将来在史书新编中为董卓立传。
孙策还特别给贾诩一道诏书,请他以董卓为例,总结凉州人这几十年来的功过得失,为朝廷治理凉州提供参考。
接到诏书后,贾诩一个人在屋里待了很久。
第二天,他向鲁肃请示,要先行一步,单车去金城,与金城督阎行会面。
——
皋兰山下,金城督阎行夫妇并肩而立,神情凝重,不时相顾叹息。
鲁肃进入凉州这么久,他们一直没有派人去迎接,就是想看看鲁肃怎么处理马腾。韩遂战死,这个仇不仅记在曹操头上,马腾也逃脱不了干系。如果有机会报仇,他们不介意连马腾一起收拾了。
如今马腾拱手交出武都,摇身一变,成了安西大都督的左膀右臂,这让他们很不舒服,甚至有些愤怒。
得知贾诩单车而来,两人都知道贾诩的来意,却不知道怎么面对贾诩。
贾诩如今不仅是安西大都督鲁肃的军师,更是凉州名声最盛的智者,有不少人拿他和韩遂比较,认为他远胜韩遂。凉州能有今天的局面,皆是拜贾诩所赐。
这让阎行、韩少英更不舒服。
如何接待贾诩,成了他们必须面对的第一个问题。按他们的本意,别说出城相迎,让不让贾诩进城都是个问题。只不过他们不得考虑一个问题:天子当年亲自赶到河东与贾诩见面,如今贾诩主动来金城,如果他们闭门不见,怕是过于傲慢。若有人因此上书弹劾,他们无法解释。
看在天子的面子上,他们不得不屈己从人,出城相迎,免得落人话柄。
可是心里这团火,却是难以熄灭。
在焦躁地等待中,贾诩的马车急驰而来,在他们面前缓缓停住。
马蹄踢起的烟尘如龙,向前席卷而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消散了些许。
车门推开,贾诩用袖子掩着口鼻,缓缓下车。
阎行、韩少英互相看了一眼,上前行礼,扯动嘴角,露出很勉强的笑容,向贾诩问好。贾诩一边咳嗽着,一边抬起头,目光在阎行、韩少英的脸上来回扫了两趟,笑了一声。
“强颜欢笑,真是委屈你们了。”
“岂敢,岂敢。”阎行尴尬地说道。
“不必掩饰。”贾诩摇摇手,伸手一指远处的雪山。“我们凉州人就像雪山,黑白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天经地义,没什么好掩饰的。”
阎行、韩少英互相看了一眼。韩少英说道:“军师所言甚是,只是如今却是有仇也不能报了。”
“想杀马寿成,为文约报仇?”
韩少英咬着嘴唇,用力的点点头。
“你们想过没有,文约统兵入武都,是为了救马寿成,还是想夺武都?”贾诩瞥了他们夫妻一眼,淡淡地说道:“文约为什么被人称作九曲黄河,你们应该比我清楚吧?”
韩少英涨红了脸,脱口而出。“军师单车而来,难道是为了羞辱亡者?”
贾诩摇摇头。“亡者已矣,生者可待。我与你父亲虽然没什么交情,却也没什么仇恨,大可不必驱车数百里,只为逞口舌之快。我老了,没那样的精力。”
阎行拦住韩少英。“军师,你这是……”
“我只是想告诉你们,文约与马寿成虽是结义兄弟,却从来没有把对方当成真兄弟。孰生孰死,都是各人的运数。”贾诩轻声叹息。“都说凉州大马,横行天下,可是为什么凉州人一直被关东人鄙视?不是因为凉州没人才,而是凉州人太喜欢内斗。彦明,你当然不是差点打死孟起么?”
“我……”阎行哑口无言,咂了咂嘴,讪讪地说道:“少年意气,军师就不必再提了吧。”
“是的,都过去了,不必再提。”贾诩叹息良久,又道:“报仇的事放下了,说说报恩的事吧。”
“报恩?”阎行、韩少英互相看看,不知道贾诩想说什么。
“彦明,你可知委任你为金城督,陛下顶住了多少非议?”
阎行一惊,连忙拱手说道:“陛下待我,自然是恩重如山。若无陛下知遇之恩,我如何能有今日。”
贾诩看向韩少英。
韩少英不敢怠慢,也拱手道:“军师,若无陛下,少英哪有机会与男子一般统兵征战。若说感恩,少英更胜彦明一筹,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陛下不需要你们赴汤蹈火,陛下只需要你们能捐弃私仇成见,为凉州安定出力。安西大都督西行,巡视凉州,就是受陛下之托,来安定凉州。你我身为凉州人,若还是抓住一点私仇不放,不以大局为重,岂不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阎行、韩少英无地自容,躬身拜谢。
——
阎行将贾诩迎入城中,设宴款待。
贾诩将他上书朝廷,天子同意为董卓作传,并推而广之,检讨近百年的凉州得失,为凉州的长治久安做准备的事一一说与阎行夫妇、成公英等人听。
阎行等人又惊又喜,连声叫好。
凉州乱了百余年,早就厌倦了这种朝生夕死的生活,尤其是见识了关东的富庶之后。阎行、韩少英私下里聊天也常常遗憾,如果韩遂没有阵亡,他们的前程也许会更好。如今回到了金城,虽说是荣归故里,坐镇一方,终究不能和关东相比。
凉州形势特殊,不能照搬关东的新政,如何才能理顺关系,避免动乱,一直是他们考虑的问题。天子有意治理凉州,根除凉州百年动乱,并尊重凉州人的意见,这让他们看到了一丝希望。
在此之前,朝廷从来没有真正重视过凉州人的意见,即使有傅燮那样的凉州贤士在朝堂上大声疾呼,最后也只是一时起色,很快就故态复萌。百年之间,朝臣们正式提议放弃凉州竟有五次之多。
凉州三明立下赫赫战功,朝堂上的关东人何尝正眼看他们一眼?
天子愿意倾听凉州人的意见,为凉州谋求长久的安定,对凉州人来说,这是等了几百年的好消息。如果错过了,那就是整个凉州的罪人。
阎行明白了贾诩亲自赶来的原因,更加惭愧。
成公英也很兴奋,但他在凉州的时间更长,熟悉各地豪强的禀性。这些人大多没什么见识,习惯了为眼前这点利益你争我抢,甚至反目成仇。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贾诩一样睿智,甚至像阎行、韩少英这样在关东为官,开过眼界的人也不多,长年的争斗也积了不少仇,让他们放下恩怨,为整个凉州的未来考虑,着实有些为难他们。
归根到底,还是需要利益,只有当他们能得到更多的利益时,才有可能支持朝廷的新措,否则再好的政策都无从谈起,反倒不如想办法先杀一批。
听了成公英的话,贾诩哭笑不得。
韩遂算是凉州人中的聪明人,成公英是韩遂的心腹,也是不多见的沉稳之人,居然想到的第一个办法还是杀人,可见凉州人内斗的习气有多重。
见贾诩神情不对,成公英自知失言,窘迫不堪。
阎行主动向贾诩请教,打破尴尬的局面。
贾诩说,成公英有句话说得对,利益才是根本,要想真正解决凉州的问题,就必须平衡各方面的利益。凉州——包括已经分出去的甘州、宁州——土地贫瘠,适合放牧,不适合农耕,养活不了太多的人。这也注定了凉州可以趁关东大乱割据一时,却无法对关东造成真正的威胁,尤其是当关东恢复稳定时。
所以,凉州离不开关东。
关东同样离不开凉州。
首先,凉州是重要的产马地,虽说幽州、并州也产马,可是最好的马还是凉州马,尤其是战马。中原不产马,骑兵、邮驿,甚至是平时骑乘,需要大量的马匹,凉州可以为朝廷提供马匹,来换取粮食、盐铁、丝绸等物资。
其次,凉州有牛羊。天子重民生,关东的百姓生活渐好,对肉食的需要量很大,如果利用几条重要的水道,将凉州的牲畜、皮毛送到关东,也是一个生财之道。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凉州是通往西域的必经之路,中原的丝绸、瓷器等贵重物资要想运往西域出售,必然要经过凉州。即使天子重视海运,河西依然不可或缺,至少在可预见的二三十年内如此。
天子已经定下基本方向,未来的二十年内,安西大都督、左都护都会以凉州为起点,不断向西域挺进,一直到遥远的大秦。对凉州人来说,这无疑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利用得当,凉州人将在大吴军中占据重要的一席之地,涌现出一批因军功封侯的将领是毫无疑问的事。
对凉州来说,这是证明实力的机会。对个人来说,这是提升家族地位的机会。但凡有点见识的人都不会轻易放过。这时候要是还盯着眼前的利益不放,那就怪不得别人了,活该一辈子做个乡里豪强。
阎行等人听了贾诩的方案,心悦诚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