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攸提出了先破曹仁,再攻江州的方案。
理由有三个:曹仁离开了僰道,可以野战而胜;江阳离符节不过百余里,是去江州路程的三分之一;击败曹仁,成都门户大开,益州腹地唾手可得,可以推行新政,以益州之粮给军,减少补给困难。
从兵法上而言,也没有不取背后之敌,先攻坚城的道理。
言简意赅,一针见血。
孙翊与诸葛亮相视而笑。今天这个局面,他们已经有所预料。荀攸的能力毋庸置疑,但他显然不熟悉——或者说不屑于遵从大吴关于军谋制度的,根本没有给邓芝等人讨论、发言的机会。
一旦荀攸隐退,周瑜身边的军谋力量会有一个明显的断层。这是天子一直警惕的,但荀攸显然没当回事,而周瑜本人也没有放在心上。
诸葛亮欠欠身。“荀君,亮有一疑,还请荀君指教。”
荀攸微微颌首。“请诸葛军师直言。”
“周大都督也好,右都护也罢,将来都是要征伐海外的,在座诸君想来也不甘心解甲归老,益州不过是演兵之地。如果先取成都,只剩江州、鱼复数县,万一曹操主动请降,那可就没有练兵的机会了,会不会有些可惜?”
贺齐、祖郎无动于衷,邓芝等人当日却是听到诸葛亮与荀攸问答的,也等着这样的机会,只是不敢主动发问,听得诸葛亮提出这个疑问,立刻投来支持的目光。
荀攸愣了一下,暗自惭愧。他眼里只是战事,却忘了战事只是手段,锻炼将领、军谋才是根本。
“诸葛军师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诸葛亮笑道:“亮闻陛下在巫县,命诸将轮流上阵,与曹操交锋,两个多月下来,诸将皆受益匪浅。或者,我们也可以效仿陛下之法,由周大都督和荀君坐镇中军,诸将出击,以夏侯惇、曹仁为砺石,检验一下这几个月的练兵成果,再演练一下诸部协同作战,取长补短,互相增益。”
贺齐点头附和。如此一来,他也有机会像朱桓、纪灵一样指挥两三万人的大战,而不是只有本部数千人马。对一个将领来说,能不能指挥万人甚至万人以上规模的战事,这是一个分水岭,有人可能一辈子也跨不过去。有这样的机会试试身手,还有周瑜、荀攸在一旁指点、掠阵,当然是再好不过。
祖郎也表示赞同。虽然他之前做山贼时,也常有指挥几万人的机会。可是指挥那些乌合之众作战,与指挥训练有素的吴军作战,那完全是两个概念。
周瑜也觉得有道理。孙策让他指挥这场战事,本身就有让孙翊见习的意思。孙翊本身已经是指挥两三万人作战的大将,只是经验有限,要他再带一带,就像孙策亲自指导孙尚香取河东一样。
从军征战,虽说天赋很重要,有没有人指点也大有不同。
就他自己而言,他也需要这样的机会来历练麾下将领,将来远征天竺,不可能每战都由他自己亲自指挥,贺齐、祖郎等人率部独立作战是避免不了的事。
周瑜与荀攸商量了一下,采纳了诸葛亮的意见。作战方案不变,只是增加了一个练兵的目的,将主要的任务分割给贺齐、祖郎、蒋钦为首的几名将领,荀彧、诸葛亮则负责指导邓芝等军谋按照吴军作战准备,强化军谋的参谋作用。
对这个决定,邓芝、魏延等年轻人最为欢迎。经过这样的一次大战,他们能收获更多。
荀攸也有意识的调整了自己的做事方法,将更多的发言机会留给邓芝等人,由他们来设计作战方案,然后根据各人的特点进行针对性的指导,弥补他们的不足。
这样的事以前基本没出现过,他们多少都有些不适应,大家都有些尴尬。好在有诸葛亮在一旁协助、斡旋,避免不必要的冲突和误会,很快就体会到了其中的益处。
很多时候,心里的想法有没有说出来,能不能经得住别人的质疑,区别还是很大的。有些想法看起来很不错,却可能是自己一厢情愿。有些想法看起来荒唐,根本没有可行性,却可能是自己没想到那个点,别人或许只是一句话,就能解决自己想不通的事。
总而言之,集思广益对每个人都有用,只是多少而已。
反复讨论了作战方案后,周瑜命蒋钦留守符节,防备夏侯惇去而复返,然后全军赶往江阳。
之所以留下蒋钦,是因为蒋钦在孙策身边多年,从一开始就是这种作战方式,之前的战绩也证明他早就是一名合格的万人将,可以独当一面。
与此同时,周瑜传书黄忠,通报自己的作战方案,请黄忠先完成对江州的牵制。他将在击破曹仁后,回师江州,与黄忠并力,围攻夏侯惇部。
周瑜又传书左都护孙尚香,请孙尚香提供一部分骑兵。平原野战,骑兵能起到关键作用,尤其是在追击的时候。周瑜只有百余亲卫骑,没有成建制的骑兵,曹仁却有一个骑兵营,大约有千人左右。
以曹仁的用兵习惯,不可能不利用这几乎是唯一的优势。
——
曹仁站在地图前,半天没有动。
夏侯惇撤出符节之前,给他送了个消息。收到那个消息,他就预料到会有今天这个局面。
他只是没想到周瑜和孙翊会合兵一处。
双方的兵力出现了逆转,再加上吴军的战斗力,正面作战,他几乎没有胜算。要想取胜,唯有出奇。否则就算他放弃江阳,撤回僰道,也是必败之局。
“永年,形势如此,奈何?”曹仁缓缓转身,打量着张松,淡淡地说道。
张松身材矮小,在曹仁面前像个未成年的孩子。他耸着眉,抚着唇边的胡须,同样淡淡的说道:“退守僰道,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曹仁转身,坐回席中,端起案上的茶杯,呷了一口。“能有什么变?”
“等战机。”
曹仁瞥了张松一眼,欲言又止。他知道张松说的战机是什么,曹操已经有消息给他。张松是彭羕的好友,和法正的关系也不错,他自然也清楚彭羕在忙什么。
只是坐等未免消极。
万一彭羕找不到机会呢?
张松等的不是战机,而是投降的机会。
“永年最近可曾与尊兄联络?”
张松眉心微蹙,犹豫半晌后,点了点头。
他的兄长张肃原本任巴西太守,巴西失守之后,张肃便弃官逃回成都。之所以没有投降,是因为孙尚香下令在巴西推行新政,大族的土地都在收缴之列,张肃一听就跑了。
但他后来就后悔了。原因很简单,他听说陈宫在为孙尚香奔走,劝说巴西大族接受吴国新政,而且进展不错。具体是什么理由,他不清楚,但他相信陈宫,所以正在等巴西的反馈。
可是这话不能对曹仁说,至少不能明说。曹仁肯定有成都的消息,大家心照不宣。
曹仁向后靠了靠,眼皮下垂。“永年与杨季休相熟否?”
张松摇摇头。他不喜欢杨洪,素无来往。
“孙翊攻江阳,杨季休不敌,撤走之前,与诸葛亮见过一面。”
“是吗?”张松面色大变,眼珠连转。杨洪与诸葛亮见面,是议降还是另有目的?不管怎么说,这都不是一个好消息。
“我听说,诸葛亮之所以如此礼遇杨季休,是因为杨季休在南广作战得力。”曹仁叹息道:“虽与吴国君臣为敌多年,却不得不承认他们的气度,对才能之士敬重有加。”
张松心中一动,张了张嘴,又将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不管曹仁说这话是不是别有用心,他所说的都是事实。吴国君臣敬重强者,鄙视弱者,是众所周知的事。
太史慈曾与孙策恶战,但他归降之后,却成了吴国大将。于禁在交阯与太史慈缠斗多时,如今败亡,却还是得到了蒋钦的礼遇。
相比之下,那些没能给他们造成威胁的人就算主动投降,也无法得到足够的尊重。
最明显的就是长安老臣,几乎都被闲置了,只有士孙瑞入职中枢。
张松沉吟片刻,笑道:“杨季休虽有才,如何能与将军相提并论。从兖州到益州,将军与孙吴君臣交锋十余年而不败,大概也只有大王、太子可以媲美。”
曹仁苦笑。“交锋十余年属实,不败却难。如今大王寄希望于彭永年,我也只能寄希望于你张永年。只是不知道益州两永年,哪个更胜一筹。”
“我虽不敢与彭永年相比,却也不敢辜负将军厚望。狭道相逢勇者胜,将军若想挽大厦于将倾,怕是要冒些险。”
“愿闻其详。”曹仁坐直了身体,正色道。
——
周瑜刚刚进入江阳县境,便收到潘濬传来的消息。
曹仁解了江阳之围,却没有直接撤回僰道,在县西的方山一带立营,看样子还没死心。
周瑜等人商议之后,判断曹仁延滞不走的原因可能有二:要么是担心他们增兵江阳之后,回师进攻江州;要么是不死心,想在野战中取胜。方山临江,很适合以守代攻。且曹仁有不少战船,可以方便的来往于大江南北,水面作战有一定优势。
对他们来说,这当然是个不错的机会。与其赶到僰道去攻坚,不如在方山野战。
周瑜命令贺齐、祖郎率部先行,一在江南,一在江北,迂回到曹仁身后,切断他的退路。
在军议中,邓芝率先提出,要警惕蜀军诱敌。蜀军有骑兵,最利奔袭。此外曹仁驻兵方山,即使是迂回,也要从方山附近经过,很可能会遭到曹仁的伏击。
邓芝的建议得到了荀攸的赞同,正式警告贺齐、祖郎,急行军中一定要留有余力,随时应变。
贺齐、祖郎躬身领命,告辞而去。
考虑到蜀军的战船优势,周瑜自己也提高了警惕,派人通知潘濬,让他加强对江面的控制,别让蜀军水师有可趁之机。曹仁游侠出身,用兵稳健而又狠辣,一旦有战机,他极有可能行险。
尤其是现在这种形势下。
第三天下午,当周瑜率部赶到江阳,在鸡峰山扎营。
潘濬赶来拜见,汇报战况。就在周瑜到达的前夜,曹仁企图用水师突破吴军防线,奔奔周瑜。不过他守得严实,曹仁没能找到机会。
此外,根据斥候汇报,曹仁麾下的骑兵昨天出了营,去向不明,很可能是截击贺齐、祖郎去了。
当晚,周瑜先后收到贺齐、祖郎传来的消息。他们在不同的时间点遭遇蜀军,有步有骑,双方有小规模接触。他们行踪暴露,迂回包抄的计划可能会泡汤。从斥候的报告来看,曹仁很可能会选择撤回僰道。
贺齐、祖郎不约而同的提出了强行军追击,以免曹仁逃回僰道,不得不进行攻坚。如果能在野战中击溃曹仁,显然是目前最佳选择。
紧接着,中军的斥候也送来消息,驻守在方山的蜀军有移营的迹象。
战机转瞬即逝,周瑜不敢怠慢,召集军谋议事,分析军情,策划应变方案。
对曹仁可能的举动,尤其是方山大营的变化,军谋们出现了分歧。
有人认为曹仁是想撤回僰道,据城而守。我军回援,曹仁牵制我军,为夏侯惇减轻压力的目的已经达到,又察觉了我军包抄的意图,撤回僰道据守是顺理成章的事。
因此,应该立刻发动进攻,咬住曹仁。
有人则认为,方山到僰道有一百多里,就算曹仁打算趁夜撤退,他也不可能逃脱我军的追击。夜间行军太危险,很容易中伏,我军又初来乍到,立足未稳,现在就发起追击,体力消耗太大,万一中伏,后果不堪设想。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下,最后只能请荀攸裁决。
他们争论的时候,荀攸一直在认真的听,却没有任何表示。此刻面对面红耳赤的几个军谋,他难得的笑了笑。“你们说的都有道理,但是忘了一个原则。”
“什么原则?”
“因人设计。”荀彧缓缓说道:“你们只是依常理分析,推测曹仁的反应。却忘了一点,此时此刻的曹仁,不可以常理计。你们不觉得这半天收到的各种消息太正常了吗?”
邓芝沉吟片刻,忽然恍悟。“军师,你的意思是说,这些都是曹仁故意误导我们的虚招,他就是要让我们相信他要撤回僰道,然后……”
话音未落,大帐外突然响起刺耳的报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