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京西门的兵马正在调动,人影集合,将官整队,随后一拨拨的朝西面加速离开,城门外,公孙瓒骑在马背上看着密密麻麻走动的身影,冷风正从外面吹过来,他身后是一百名亲卫骑兵,也是他带来剩下的唯一骑兵。
关靖跟在他后面,一身淡紫色衣袍,显得隆重。只是单薄的身子在这样的氛围下有些微微的发抖。
“你为何不随我儿一起离开。”过得许久,公孙瓒看向他,目光里没有了平日的威严,“你和他们一起离开吧,多年老兄弟,没有必要一起留下来送死。”
“主公……”
“换一个称呼吧,叫了这么多年,该改一改了。”
单薄的身形微微晃动,喉结滚动一下,促马上前,摇了摇头:“伯圭……靖随你这么多年,只知勾心斗角,争权夺利,政绩上亦是碌碌无为,伯圭却依旧待我如初,此恩难以报答……”
公孙瓒摆了摆手:“那也没必要与我一起啊……”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严纲、公孙范都死了,随我出生入死的那帮弟兄如今亦是不多了,随我儿过去,也能得到重用,不能寒你们的心,你也一起去吧。”
这边马匹上,关靖眼眶湿红起来,他翻下马背上前拱起手,声音有些哽咽:“若无将军,既无靖,主公赴危难,靖必同前往,岂能苟活——”
“起来吧。”公孙瓒下马将他搀扶起来,咬牙拍拍他肩膀,随后二人一起上马,他道:“……走吧,别让袁绍等急了。”
穿过城门,穿过目送而来的视线,冷风吹过天空,上百名骑兵走出人群,公孙瓒看了看西面方向,望了一眼那边黑色战马上的身影,目光回转扫过身后的亲骑,陡然开口:“还能战吗?!”
“能!”兵器拍在铁甲上,后方百骑便是齐声嘶吼。
声音在撤离的人潮周围扩散开,传去远方,回荡在阴沉的天空下。公孙瓒缓缓抬起了长枪,轻点了一下马腹,开始朝南面移动起来,朝着前方而去,不久之后,他横枪立马,身后百骑一字摆开了阵势。
……
“父亲……”山坡上,公孙止看着那边已是渺小的背影,呢喃出声。
……
轰轰轰轰——
天与地的尽头,一条黑线缓缓而来,那是浩浩荡荡的兵锋,无数的脚步踩出沉闷的轰鸣声,林立森寒的兵器映着甲胄,金戈铁马气息散发开。传令的骑士来来去去,在庞大的阵线上传达层层下达上面发下的命令。
袁绍正与人说话,偶尔修补几条命令,传令的战马不停的从身边出发去往各个阵列,前方有骑兵过来时,他正讲着话:“此战当以防公孙父子突围,公孙止其人心性凶狠,也做的出壮士断腕的事来,必须四面合围……”
前方骑兵飞驰过来,勒停了马蹄:“启禀主公,前面……前面有问题……”
“出什么事了?”这样的话语,很快变成了“怎么回事……”袁绍视野尽头,一支举着公孙二字的旗帜的百人骑队拦在了大军前进的方向,他促马带着亲兵至最前方,看见了那支骑兵为首的人。
“主动出击……”
“……那好像公孙瓒……”
“他不想活了?”
“难道公孙止又要耍什么诡计……”
各种各样的疑惑在袁绍脑海中翻滚交织,不过可以肯定那人是公孙瓒无疑,离他大军如此之近的距离,与送死无疑。
“难道这是让公孙瓒来送死,拖延我们?”逢纪脸上也有疑惑。
郭图偏偏头,看着那边,话语有些讥讽的味道:“会不会是诱敌之计……白狼的胆子向来很大,保不准拿他父亲的命来赌…….”
“公孙瓒就未必肯牺牲自己……呃,那边好像有动静……”话语说到一半时,逢纪望去了前方,袁绍也皱了皱眉,顺着众人的视线望过去。
片刻后……举起手臂。
……
一字排开的百名骑兵,中间显眼的白色战马,不安的刨动蹄子,上面的身影伸手安抚马匹颈脖上的鬃毛,气氛凝固死寂下来,后方正在有序撤离的万余人偶尔有人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向这边。
白马上,公孙瓒轻抚着马鬃,低声开口:“老关啊,对面就是袁绍的数万大军,你一个文士怕不怕?”
“怕……”旁边,单薄的身形不断的颤抖,话语也在断断续续:“……但……文人当有气节,为忠义而赴死……值了。”
“伯圭……靖有句话想问你……”
“问吧。”
“你值吗……”
俩人目光望在一起,白马朝前方走出了半截身子,随后缓缓而行,披风扬在风里,声音响起:“白马跑不动了,还有白狼,北方岂能交给袁绍这等人手中,我要为儿子挣命,也为大汉边境万千黎民挣命!”
他侧过脸:“你要问我值不值…….我告诉你……”
“值——”
……
撤离的人潮中更多的人停下了脚步,回望那边。有声音在士卒中间发出:“我不走了。”
“我也不想走了。”站立人群的身影转过了身,“……主公为我们亲自断后啊……”
“不走了!”
“不走了!”
越来越多的声音在士卒中间传开,他们停下了脚步,望着那边空旷的战场上,那百余骑在视野之中晃动着,风吹来,有人流下眼泪,咬紧了牙关。
……
唏律律——
马鸣长嘶,人立而起,风卷过他的声音传开,枪抬起来,指向前方徐徐推进而来的庞大军队,声音响彻天空。
“与我公孙伯圭一起赴死的诸位兄弟,后方的弟兄正在撤离,我们能争取一点时间给他们,顺便也告诉袁绍,我幽燕的男儿……”
马蹄旋起泥土,抬枪冲了出去,声音高亢响亮:“……从不惧死——”
“杀——”
蹄音翻滚,震动大地,百名骑兵呼喝呐喊,纵马追随前方那一抹白色身影朝着数万人发起了冲锋。
望着冲来的百骑,袁绍举起的手臂,也挥了下来:“送他们一程,弓手射箭,让颜良上去拿下公孙瓒。”
命令下去,盾兵后方出来数百名弓手,站到了前方,令官目测着距离,抬起手时,弓挽起指向天空,随着马蹄越发拉近,手臂挥下。
马蹄疾驰,疯狂的践踏在土地上,公孙瓒单臂持枪整个身子伏在了马背上,望着前方的弓箭手,对于这样的阵仗,不用他提醒,身后的骑兵也会知道怎么做,下一秒,箭雨从天空覆盖下来,有身影连人带马射翻在地,远去了后方。
随后,他们前方铁骑裂地,一支数百人的冀州骑兵,汹涌而来。公孙瓒直起身抬枪嘶吼:“不要和他们拼,直取袁绍——”
战马跑出弧度绕开了从侧旁插来的敌骑,然而战阵之上,那原本站在最危险位置的敌人主帅身前,名为先登的数百人顶盾持弩上来,然后,弩矢飞蝗,穿过了一切,袁绍立于盾后,闭上了眼睛。
“一切结束了。”
他的前方,不过十多丈的距离,一道道冲锋的身形溅起了大量的血花,坠马落了下来,未死的持着兵器与冲来的冀州步卒混战杀到了一起,公孙瓒将长枪拄在地上,一支弩矢正插在小腹上,鲜血顺着捂伤口的指缝淌出来。
周围的一切,在视野中变得摇摇晃晃,身旁不远是关靖的尸体,身中六矢,已经没有了动静。前方,躲在盾墙后面的那道身影,从旁人手中拿过了强弩,朝这边瞄准,公孙瓒裂开嘴笑了一下。
“我儿……”他持枪站在那里,大声开口。
……
天光西斜下来。
撤离的人群不再移动,许许多多的人撕下了身上的布帛将刀兵绑在了手上,一边哭着一边用牙死死拉紧。山坡上,公孙止第一次觉得理智可以丢弃了,他望着冲过去的骑兵一个个被包围,乱刀砍死的血肉模糊。
“他是一个好父亲……”他呢喃道。
远方,站立的那道持枪的人影摇摇晃晃的似乎在转过身来,目光像是在望这边,望着他,然后,有一道声音,也是最后一道声音,响彻这天空下:“……父亲就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往后自己走啊——”
弩矢嗖的一声,从盾后射出,扎进身体,声音在这里断线了。
远方,迷糊的身影在视野中倒下,公孙止的思绪也在这里卡住了,微微嚅了嚅嘴,没有声音发出来,远远的,周围所有的人,黑山骑、幽燕的步卒、甚至投降的冀州兵沉默的看着这一切,听到了那最后的声音,凶戾的气息逐渐在人的身上扩散。
冀州军阵前,死亡的惨叫已经停了下来,那冲锋的百余骑在视线里留下了长达十多丈的血路,人的尸体、马的尸体停留在那一刻。
“我要吃了他们——”典韦眸子里闪烁恐怖的光泽,铁戟吱呀的摩擦作响。
……
一名尚未死透的骑兵从地上爬起来,浑身都血,随后被人踢倒,刀刃举起在空中,落下来——
……
“……血不能白流。”嚅动的双唇,终于说了出来。公孙止拔剑:“黑山骑,准备——”
身后,三千骑兵集结过来。
无数的传令兵在人群中奔走,赵云眼眶发红,撕下白色的布条将手中的龙胆枪死死固定在了手中,夹动玉狮子,冲上了阵列的前方,白色的盔缨抖动:“不用考虑后撤了,我们从不畏死——”
公孙止促马踏出了一步,扔掉了白驹剑鞘:“杀——”浩浩荡荡的骑兵越过了岩石障碍,顺着山坡疯狂的催动战马,如潮水般蔓延出去。
人群中,典韦发足狂奔,挥舞双戟:“杀啊!”
“杀——”
无数的怒吼呐喊震彻原野,一道道奔跑的身形没有了任何阵型,没有了任何约束,犹如冲毁堤坝的洪流,片刻间,狂暴的朝数万人的阵线上席卷而去,地面都在无数狂奔的脚下颤抖起来。
袁绍睁大了眼眶,看到哀兵之势的冲击,头皮发麻的大骂出声:“娘的……”随后,朝中军狂奔而去。
那一刻,仿佛洪流倒卷,整个天地都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