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正德十四年,正月十六,宜嫁娶、宜进宅、宜开张、宜动土,诸事大吉。
瑞洪镇上,位于主街道旁的谢家新宅装扮得喜气洋洋,大门两边的春联旁边又多了一副婚联:春花绣出鸳鸯谱,明月香斟琥珀杯。
这副充满了文青气息的婚联自然是出自大才子徐三元之手了,那手漂亮工整的楷体让人赏心悦目。眼下恰好是正月十六,元春时节,月圆之日,所以这副婚联可谓相当应景,可惜懂得欣赏的人不多,毕竟谢家的亲友乡邻绝大部份不识字……
一大早,谢家的新宅便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北坡村的乡邻,还有谢家的亲友齐聚一堂。今天是谢家老大娶亲的大喜日子,大家都是来喝喜酒。
谢小婉穿上了崭新喜庆的衣服,纤腰若束,十四岁的少女窈窕俏丽,陪着娘亲一起招待客人。
此刻,徐晋正站在院门外负责迎来送往,本来这个任务应是谢二剑的,但说好正月十五当天赶回的二舅子竟然失约了,于是这个任务便落到了徐晋这个谢家女婿的头上。
上午八时,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地出发,前往女方家迎接新娘过门。徐晋看着走远的迎亲队伍,心中却是有种莫名的不安。
二舅子谢二剑虽然平时吊二锒铛,但办事却从不含糊,之前让他到铅山县找巡抚孙遂搬救兵,即使下着滂沱大雨他都能带着人及时赶回,救下徐家村上下近百口人。这次大哥成亲,他理应不会缺席才对,但现在却偏偏失约了,莫非遇到什么变故?
女方家距离镇上不过两三里地,所以接亲的队伍上午十时左右就回来了。大哥谢一刀身穿状元袍,身前挂着一束大红花,春风满面地骑在马背上,身后还跟着一顶由四名轿夫抬住的大红花轿。
鼓乐手们卖力地吹打着喜庆的迎亲曲子,街上的行人纷纷驻足,一名淘气的小屁孩甚至企图上前掀起花轿的轿帘,偷看里面新娘子的妆容,不过却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媒婆给打了手背,笑嘿嘿地跑开了。
然而,就在迎亲队伍快要回到谢家新宅门口时,瑞洪镇外忽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随即,数十骑快马冲入了镇中,战马的铁蹄敲击在街道的石板上,发出闷雷般的轰隆声响。
但见马上的骑士均穿着鸳鸯战袄,浑身沾满了鲜血,即使隔着老远也能感受到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
瞬时间,街上的民众惊恐地四散奔逃,狼奔豕突,乱成一锅粥。本来正热热闹闹的迎亲队伍一哄而散,那些乐手将乐器一丢,轿夫们也扔下花轿撒腿就跑。
谢一刀脸色大变,急忙飞身下马奔回,将花轿中的新娘子拖出来打横抱起,快步跑向宅子,慌乱中,新娘子的红头盖都掉了。
徐晋本来就站在门口迎客的,自然看到街上杀气腾腾地扑来的这小队骑兵。正惊诧间,那队骑兵已经冲到宅子前,当先那名骑士猛勒缰绳,胯下战马唏律律地人立起来。
“大哥,妹夫,我爹呢?”马背上的骑士没等马匹的前蹄落地便翻身跃下急吼吼地大叫。
徐晋和谢一刀愕了一下,这才认出眼前这满脸血污的骑士竟然是谢二剑。徐晋的心不由猛然一沉,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出事了!
此时,稍落后的其他骑士也赶到勒定马,一名浑身鲜血的老者被人扶了下马,徐晋心头大震,这名老者不是别个,竟然正是江西巡抚孙遂。
“孙大人!”徐晋急忙冲了上前。
谢二剑一抹脸上的血污,红着眼大声道:“大哥,孙大人被火铳打伤了,快叫爹来!”
谢一刀闻言急忙将新娘子翠花放下,转身往屋内跑去。
此刻,孙遂被两名亲兵扶着,脸如紫金,背后的官袍都被鲜血染红了,正痛苦地半眯着眼,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徐晋失声道:“孙大人怎么会弄成这样的?”
亲兵队长范毅神色悲愤地道:“宁王反了,突然派兵袭击了巡抚衙门,弟兄们死战才冲出了重围。”
徐晋的脑袋不由嗡的一声,心瞬间沉到了谷底,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而且情况比想象中还要糟糕。
孙遂气若游丝地道:“子谦,宁王反了,老夫悔不该听你的劝告!”说完脑袋一歪没了声息。
“大人!”一众亲兵失声悲呼。
徐晋一探孙遂鼻息,发现只是晕过去,心中稍定,冷静地道:“孙大人只是晕了,快背到屋里去施救。”
“我来!”谢二剑一个箭步上前背起孙遂便往屋里跑。
范毅正要举步跟进,徐晋连忙道:“范将军且慢!”
范毅是孙遂的亲兵队长,深知孙大人对徐晋的器重,连忙站定恭敬地道:“徐公子有什么吩咐?”
徐晋沉声问:“后面可有追兵?”
范毅点了点头道:“确有追兵,不过被我们甩脱了,天黑前应该找不到这里的。”
徐晋皱了皱剑眉,摇头道:“事关巡抚大人的安全,不可大意,范将军立即派两人到镇外警戒,一旦有变也不至于仓促应对。”
范毅一拍额头道:“在下大意了,谢徐公子提醒!”
范毅急忙派了两名身手好的弟兄到镇外警戒,其余人下马就地休息恢复体力。
徐晋正要转身返回院中,见到新娘子翠花一脸惊慌茫然地站在门口,不禁心生歉意,大婚之日遇到这种事也算是倒大霉了,上前柔声安慰道:“嫂子,此地危险不且久留,你且进去换了嫁衣回娘家暂避吧。”
“谢谢妹夫好意,我不走!”翠花摇头倔强地道:“花轿接出门,我就是谢家的人了!”
徐晋眼中闪过一抹赞赏,倒也不再勉强,点头道:“那暂时委屈嫂子了,缺了的礼数日后再补上。”
翠花点了点头,跟着徐晋进了宅子,此时院子中的乡邻亲友几乎都走精光了,宁王造反啊,恐怕要有一场腥风血雨了,小老百姓谁敢沾惹?
前院某房间,火炉中的炭火熊熊,江西巡持孙遂昏趴在床上,后背的官袍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但见肩背位置血肉模糊,赫然有一个血洞,周围渗出的血微微发黑。
谢擎神色凝重地站在床前,眼神犹豫不决,正在此时,徐晋和范毅推门走了进来。
徐晋看了一眼孙遂肩背上的伤口,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一枪虽然没打在要害上,但估计能要命。要知道明朝的火铳用的都是铅弹,这玩意可是有毒的,看伤口周围流出的黑血就可见一斑了,便何况铅的质地软,打中骨头容易碎裂,要取出来十分有难度,就现在的医疗水平,被铅弹击中的死亡率非常高。
“岳父大人,有把握吗?”徐晋低声问道。
谢擎沉声道:“有五成把握,刚才检查过了,弹丸没有碎开,估计是远距离打中的,不过要取出来得把伤口割开,若是流血过多,孙大人的年纪恐怕抗不住。”
范毅和谢二剑均沉默了,事关巡抚大大人的生死,他们都担不起这个责任,所以不敢做决定。
徐晋不禁暗叹了口气,当初他便劝过孙遂把巡抚衙门搬离南昌,可惜孙遂不听,如今宁王反了,孙遂半死不活,这情况糟糕到不能再糟糕了。
最关键是宁王肯定不会放过孙遂的,派兵来追杀是迟早的事,所以此地不宜久留,必须尽快逃离。
徐晋沉吟了片刻,果断地道:“请岳父大人动手救治孙大人,一切责任由小婿承担。”
取出伤口中的铅弹,孙遂还有五成活的希望,若是不取出铅弹,那就十死无生了,还不如搏一把。更何况一直来承蒙孙遂的照拂,徐晋又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范毅张了张嘴,最终保持了沉默!
谢擎点了点头道:“好!”说完便拿起火炉中烧得通红的匕首。
徐晋见状吓了一跳,连忙道:“岳父大人且慢!”
谢擎定住动作,皱眉道:“不救了?”
徐晋摇头道:“巡抚大人年纪太大了,这样怕是受不了,其实匕首用开水煮沸一会就能消毒。二哥,去拿个铁锅,还有针线来!”
谢二剑急忙跑出房间,虽然不明白拿针线有何用,但照办就是了,妹夫总是有些稀奇古怪的主意,但管用!
很快,谢二剑拿了个铁锅架在炉子上烧水,又把一匝针线递给了徐晋。
徐晋将针线都扔进了锅里煮沸消毒,又对谢擎道:“岳父大人,等会取出弹丸后把伤口给缝上,这样容易止血,伤口也能更快愈合。”
范毅和谢二刀都惊得变了脸色,把人肉当衣服一样缝吗?
谢擎震惊地看了徐晋一眼,这种治伤的方法闻所未闻,犹豫道:“贤婿,这行吗?”
徐晋肯定地点了点头!
很快,铁锅中的水就被煮沸了,谢擎捞出匕首迅速地割开孙遂的伤口,将里面的铅弹取了出来,清洗了一遍四周便按照徐晋所讲,把伤口用针线给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