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一,大青山。
天色昏暗,西北风凛烈如刀,寒冷刺骨,有细碎的絮状物零星飘落,打在脸上凉嗖嗖的。戚景通摊开大手接住了一片絮状物,那玩意触手即化,只在手心留下一丝丝湿冷的感觉。
戚景通舔了舔被西北风吹得干裂的嘴唇,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道:“真活见鬼了,这鸟地方竟然九月份就下雪……弟兄们得再加把劲,今日之内必须把马棚搭好。”
这里是大青山深处的一片山谷,谷内长满了高大的树木,此刻神机营的军卒们正在忙碌着伐木搭建马棚。
神机营如今已是一支身陷敌后的孤军,对他们来说,战马就是生命,是他们在敌后生存下去的最大依仗,所以必须保护好战马,不能被冻伤冻毙了。
话说谢二剑和戚景通是八月十五那天率着神机营众弟兄遁入大青山的,由于鞑子不断派兵进山搜索围剿,其间还发生过几次遭遇战,神机营只能继续退入大青山深处,所以,如今神机营所处的位置已经是大青山的腹地了,远离外围的草原,要想获得补给就更加困难了,外境相当之不妙。
啪啪啪,呜呜呜……
山谷中除了伐木的声响,就是西北风扫过树梢时发出的呜咽声,如同鬼在哭,狼在嚎。
这时,零星的小雪停了,不过却变成了冷雨,而且越下越大,豆大的雨滴劈头盖脸地打下,真个寒彻心肺。幸好,部份马棚已经搭建好了,倒是勉强能用来避雨,要不然被这场冷雨一浇,估计会有不少人病倒。
哗啦啦……
雨势越下越大,地上的积水顺着马棚四周的排水沟往低处汇集,最终形成一股股浊浪。气温越来越低了,但大白天的点火,升腾起来的烟气容易暴露位置,所以神机营的军卒们只能挤到一块儿抱团取暖。
戚景通此刻站在马棚内,神色焦灼地在狭窄的空间内来回走动。昨日上午,谢二剑便带着五十名弟兄出山打探消息了,只是直到现在还没返回,着实让人放心不下。
正在此时,山谷外忽然传来了响动,戚景通侧耳细听,哗哗的雨声中隐约听到数声布谷鸟的鸣叫,不由大喜,这是他和谢二剑约定好的联络暗号,很明显,谷外是谢二剑他们回来了。
“布谷~布谷!”戚景通回应了数声,表示谷中安全无事。
很快,一小股队伍便进了山谷,牵着马深一脚浅一脚往这边走来,而且每一匹马上都驮着数只不等的绵羊。
嗖……
浑身湿漉漉的谢二剑闪进了马棚,出现在戚景通面前,嘴唇都冻得乌青,上下牙咯咯地打颤:“火!”
戚景通连忙命人点起了篝火,幸好此时大雨滂沱,估计山里的鞑子兵也在避雨,但愿他们看不到升腾起来的烟气吧。
很快,马棚内便燃起了一堆堆篝火,谢二剑和五十名冷得嘴唇乌青的弟兄迅速脱光衣服,在篝火旁烘烤了一会,又喝了热水,这才渐渐缓了过来。
“小谢,山外面什么情况?”戚景通把一件干净的皮衣丢到谢二剑身上。
谢二剑把皮衣穿上,紧紧地捂了捂,这才吁了口气,凝重道:“不乐观,鞑子在山外布置了层层重兵把守,并且派出大量探马游走警戒,估计是打算把咱们困死在山中了。”
戚景通皱眉道:“那你们上哪搞来这么多羊?”
谢二剑这次带了五十名弟兄出山,平均每人都驮两只羊回来,足足有一百二十多只,倒是够神机营所有弟兄吃十天八天了。
“运气好,刚好在山脚附近遇上一支鞑子的小部落,就把他们给抢了,可惜咱们人手不够,要不然带回来的羊就不至这么一点了。”谢二剑轻描淡写地道。
戚景通拍了拍谢二剑的肩头,咧嘴嘿笑道:“小谢,看来你小子倒是有点狗屎运道,一百二十多只羊不少了,省点吃,够咱们坚持一个月。”
谢二剑却是摇摇头道:“不,这还远远不够,咱们至少得坚持到明年开春,现在才九月。”
戚景通皱眉道:“小谢,你还真打算一直躲在大青山中当山大王啊?”
“要不然还能怎样?”谢二剑耸肩道。
“咱们在大青山再躲他一头半个月,那时山外的鞑子应该会有所松懈了,咱们正好趁机出山突围,要不然等到十月份大雪封山,咱们想走也走不了。”戚景通沉声道。
谢二剑摇头道:“老戚,别作梦了,你知道现在山外有多少鞑子等着把咱们生吞活剥吗?”
“多少?”戚景通下意识地问道。
“不会少于两万,或许有三四万,只要咱们一出山,保准被吃得骨头都不剩。”谢二剑语不惊人死不休地道。
戚景通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骂道:“他奶奶的,鞑子还真瞧得起咱们,竟然调动这么多兵力来对付咱们这千把号疲兵。”
谢二剑神色有些古怪道:“老戚,咱们可能撞了大运了!”
戚景通愕了一下,不明所以地道:“什么意思?”
“还记得那天在黄河边上被咱们击溃的那支鞑子骑兵吗?差不多有五千骑那支。”谢二剑道。
“当然记得,怎么了?”戚景通隐隐意识到不对。
“率领那支鞑子骑兵的有可能就是鞑靼鄂尔多斯部的首领麦力艮,被咱们击毙了!”谢二剑幽幽地道。
戚景通双眼蓦地瞪圆了,吃吃地道:“小谢,你小子是在作梦吧?麦力艮可是鞑靼右翼三万户名义上的首领,咋就可能被咱们稀里糊涂地干死了?”
谢二剑两手一摊道:“本来我也不信的,不过我们抢劫那支小部落时,从这些牧民口中得知,麦力艮济农确实嗝屁了,传言正是被咱们的火炮击中重伤不治的。”
戚景通这次差点连眼珠都瞪了出来,片刻之后才艰涩地吞了吞口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鞑子费那么大劲围剿咱们,啧啧,原来……咱们竟然干死了麦力艮济农,他奶奶的,这次就算咱们神机营全军覆没在此也特玛的值了,哈哈!!”
…………
大青山正寒雨倾盆,而往南五六百里外的陵水边上却天气晴好,郁郁葱葱的香山上,山寨的雏形已经出来了,山脚下还出现了大片大片被平整出来的田地。
此时的陵水边上,正有不少妇人在浣洗衣物,大家有说有笑的,附近还有不少牛羊在啃食着河畔的青草,一片祥和宁静的乡村田园景象。
话说那天薛冰馨率领寨民来到此地,打算把山寨暂时安在香山上,结果第二便遇到了数千名从板升城逃出来的汉奴。
薛冰馨让人伐木扎成木,足足花了数天时间才帮助对岸近五千名汉奴渡了过河,接下来又花了数天,这才把汉奴们携带大量物资和牛羊等也运了过来。
由于李英俊夫妇也曾在鞑子的地盘当了几年的奴隶,所以跟这些汉奴大多相熟,再加上三娘子的名头在大同一带很响,深受附近百姓的尊敬和爱戴,所以这些汉奴听说薛冰馨打算在此地建寨定居,竟然纷纷要求加入。
雷钧、赵虎和薛良三人自是大喜过望,现在山寨正缺人手,关键是这些汉奴还携带了大量的牛羊和物资,如此一来,山寨便不用担心过冬的粮食了,而且山寨还能实力大增,所以三人极力劝说薛冰馨收留这些汉奴。
薛冰馨最终同意了,不过却是自愿原则,想留的可以留,想走的可以走,到最后竟然有三千多人留了下来。
于是乎,山寨的人口暴涨了近十倍。人多自然有多的好处,正所谓人多力量大嘛,经过大家的协同努力,如今山寨的雏形已经出来了,妇人们还在山脚附近开垦田地,准备来年耕种。
这里十分平静安宁,没有鞑靼人放牧,长城内的明军也不会出现在这里,再加上此地依山傍水,土壤肥沃,简直就是一片世外桃源,也难怪有那么多的汉奴甘愿留下来的。
在此值得一提的是,赵全之所以能轻易忽悠到上万边民投靠板升城,靠的就是分房子分田地。大明的边民大多贫苦不堪,税负又极高,生活无以为继,他们不得不另觅出路。
所以,相比于回到老家继续忍受官吏的剥削压迫,大部份汉奴更愿意留下来加入山寨,至少这里不用看官差衙役的面色,也不用交税服役,还有肥沃的田地可以耕种。
中午时份的香山脚下,谢三枪翻身上马,对着薛冰馨等人拱了拱手道:“诸位保重,谢三枪就此别过了,后会有期!”
经过大半个月的相处,山寨中的人与谢三枪已经颇为熟稔了,赵虎和薛良均拱了拱手友好地道:“三枪兄弟后会有期。”
薛冰馨骑马送了谢三枪小段路,这才勒定缰绳,有点不好意思地道:“三枪兄弟路上小心,若是有你姐夫的消息……”
谢三枪点了点头道:“薛姑娘放心吧,我先回去看看情况,一有消息便马上联系你。”
“三枪兄弟,谢了!”薛冰馨抱拳道。
驾……
谢三枪一夹马腹,沿着陵水边上逆流而上,他打算先到杀胡口附近,然后再找机会攀越长城入塞。
……
九月初三,连续七日不上朝的嘉靖帝终于上朝了,不过形容憔悴,无精打采的,整个人都仿佛瘦了一圈。
话说这些天嘉靖帝虽然没上朝,不过张璁等人却没有闲着,请斩靖海侯的奏本天天往上递,甚至还挑动了一批书生在长安街游~行示~威。郭勋那货更龌龊,暗中雇了一群市井流氓,天天跑到靖海侯府门前辱骂,往大门上扔臭鸡和烂菜,把声势搞得很大。
且说嘉靖帝无精打采地在奉天殿前升了座,司礼监太监毕云手持拂尘上前尖声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臣有本启奏。”内阁首辅杨一清率先出列道。
嘉靖帝面无表情地道:“杨先生请奏来。”
“昨日兵部收到榆林镇总兵秦城的八百里加急,鞑靼右翼三万户济农麦力艮已死,如今鄂尔多斯部已被土默特部首领俺答接管了。”杨一清大声奏道。
嘉靖帝的表情总算有了些许变化,皱眉道:“麦力艮死了?怎么死的?”
杨一清暗自摇了摇头,其实那份八百里加急昨日便通过司礼监送入宫中了,看样子嘉靖帝根本没有理会,如此颓废不理朝政,委实不该!
不过作为臣子,杨一清这时也不好当众指责皇帝怠政懒政,只好耐着性子道:“据秦总兵所报,俺答对外宣称麦力艮是不慎坠马摔断了脖子,但是据传麦力艮的真正死因却是遭到了神机营的炮击,坠马后伤重不治而亡。”
嘉靖帝顿时精神一振道:“神机营干的?”
“据传是这样,但不知是否属实,另外,据榆林那边斥侯打探回来的消息称,神机营有可能已经遁入了大青山之中。”
嘉靖帝脸上总算现出一丝喜色,脱口道:“好,真猛士也,不愧是我大明的铁血好儿郎。”
张璁和桂萼等新贵派都有点神色不自然了,要知道戚景通和谢二剑均是徐晋的嫡系,如果麦力艮真是他们干掉的,那功劳就大了,而这次“操盘”突袭板升城的正是徐晋。
这时嘉靖帝忽然面色一变:“不好,俺答如今接管了鄂尔多斯部,实力大增,接下来,说不定会对咱们大明有所动作。立即传朕旨意,令榆林、大同、宣府、蓟州四镇加强戒备,以防鞑子南下报复。”
杨一清不由露出欣慰之色,欣然道:“皇上圣明!”
“皇上圣明!”全班大臣跪倒在地,异口同声地高呼起来。
嘉靖帝的情绪显然高涨了些,抬手道:“诸位卿家平身,还有何事启奏?”
张璁朝刑科给事中周玉绳暗使了个眼色,这货立即跳出来道:“皇上,臣有本奏!”
朱厚面色微沉,冷道:“奏来!”
“陈九畴谎报击毙吐鲁番首领满速儿,冒领军功,犯下欺君大罪,请斩陈九畴以证国法。前兵部尚书彭泽用人不察,亦理应论罪!”周玉绳振振有词地道。
朱厚听闻这家伙不是请斩徐晋,不由面色稍霁,目光望向张璁道:“张卿,陈九畴可认罪了?”
张璁身兼大理寺少卿,陈九畴案正是他负责审理的,出列道:“回皇上,此案已然审理清楚,陈九畴当众认罪,按律当斩!”
嘉靖帝点了点头冷道:“那便送刑部复核,择日行刑。”
这时,刑部尚书胡世宁却大步行出来道:“皇上,陈九畴误报击毙满速儿固然有罪,但念在其保存了甘肃二州,足以将功抵过,还请皇上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紧接着又陆陆续续走出数名官员替陈九畴求情,清一色都是护礼派官员,因为陈九畴和彭泽均是护礼派。
嘉靖帝有点好奇地扫了无动于衷的张璁一眼,见他没有反驳的意思,于是便道:“也罢,那便罢免陈九畴官职,剥夺功名,发配肃州卫充军吧。原兵部尚书彭泽用人不察,削去兵部尚书一职,贬为南京兵部主事。”
“皇上圣明!”群臣又跪倒齐声高呼。
嘉靖帝隐隐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只想着快点结束这场早朝,抬手道:“诸位卿家平身,若无其他事便退朝吧!”
桂萼立即跨步出列大声道:“启奏皇上,正所谓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靖海侯徐晋深受皇恩,却不思报国,不思报君,反而私通白莲反贼、违抗君命,陷害忠良,兼之识人不明,用人不察,终酿成王直造反之大祸,其罪比之陈九畴甚矣!
徐晋犯下如此大罪,不杀不足以证法纪,不杀不足以平众怒,不杀不足以服人心。皇上,请斩靖海侯徐晋!”
“皇上,请斩靖海侯徐晋!”
“皇上,请斩靖海侯徐晋!”
“皇上,请斩靖海侯徐晋!”
桂萼话音刚下,新贵派和一众勋贵便一个接着一个地行出来跪倒在御道上,很快便跪了数十人,最后张璁也缓缓地行出来,跪倒在最前面,众人像商量好一般齐声高呼:“皇上,请斩靖海侯徐晋,以证法纪,以平众怒,以服人心!!!”
御座上的嘉靖帝勃然变色,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黑,再由黑转青……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