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来天地皆同力。
整个一天,从外头陆续传来的都是很好的消息。
因此到得下午时,陈霜燃美美地睡了一觉,直到傍晚。
梦里传来海风的声音,让她回到了美好的过往。
十一岁那年夏天,她抱着弟弟,将对方从船舷边扔进海里。
海浪倏忽闪过。
美好的记忆。
虽然父亲暴跳如雷,纵然只是怀疑也将她打得遍体鳞伤,但她觉得,从那以后整个船队的人都在注视着她了。
父亲是该死的,没有证据,竟也怀疑她。
但与此同时,她也享受着这样的怀疑。她是需要注视的。
醒过来时,傍晚的风已静静从东边的大海上吹来,她坐在窗户边上吹风,一只蝉落在她的手边。
她将对方抓在手里。
蝉很漂亮,像是内心之中的自己。
她于是用头发丝将虫子细细地缠住,一点点的勒紧,慢慢的卸掉了翅膀、爪子……头发丝没能勒断蝉的头颈,一用力时断掉了,她只好拿来刀子,将蝉在窗台上细细地切成了六截。
黏黏糊糊、花花绿绿的,很是有趣。
她将它当成自己的画作,看了片刻。
陈盐在外头敲门,告诉她用膳的时间到了,她坐在窗户边上吃完了晚饭,时不时的还用筷子夹了饭粒和菜叶,点缀一下她的画儿。视野的前方,福州城正升起夜的光芒来,那些肮脏平庸的百姓没有办法欣赏她的画作,但没有关系,她深谙人性,这些庸庸碌碌的东西,总会在她的股掌之中瞻仰她,对她投来迷惑却又惊叹的目光的。
用膳结束,该到的人也陆陆续续到了,陈霜燃去到外头,便与众人继续商议起接下来的众多安排……
……
“……今日下午,骆圣、余果、窦小牛等人均有做事,骆圣袭击了王芳闽家的宅子,余果杀到了城南的福源斋……照眼下看,杀了七人,伤者无算……官府那边已经被惊动了……”
“……但铁天鹰至今不曾出现,会不会真的死了……”
“……黄胜远急了,在后方串联,说是要让大家‘力往一块使’,傍晚与我见面,跟我交了底,他那边来福州有十余好手,可以听从我等调遣……”
“力往一块使……他倒也配……”
灯火里有明明灭灭的议事的身影,视野拉开时,这是九仙山山麓间的一处道观,楼宇掩映在葱郁的大树间,远远的俯瞰福州。
“无论如何,此事于我们还是有好处……”
“黄胜远在黄家是旁支,捞的是野路子,反意更坚,相对来说,黄百隆在此事上便有些畏畏缩缩、首鼠两端……黄胜远此行能将事情坐实,是件好事。”
“嘿嘿嘿嘿。”黑暗里有人笑,“对于黄胜远,本座倒有着些许亏欠。”
“黄胜远是反贼,大师若是认了他当岳父,岂不应了那句……认贼作父?”
昏暗中,身影忽现,吞云已到了方才说话人的身侧,嗜血的气息在凝聚。
“嘿,就你会说成语……”他在那儿停留了片刻,如鬼魅般消失:“……下回,可不许再说了。”
先前说话那人出了些冷汗,一旁有人笑起来。陈霜燃挥了挥手。
“外头流传,昨日,是贺远尘点了黄家人出来……黄胜远既然有心,年叔,便让他的人出手,屠了贺远尘在福州的府邸,放一把火……当是,投名状。”
“黄胜远此人,恐会推诿……”
“畏首畏尾、做大事、而惜身,那就让他自己回莆田,与黄百隆解释去……你告诉他,没得选。”
“是……另外,艾老、费公等人在听说临安之事后,态度已有转变,艾老说,让他家中伙计出面掀起动乱,这不行,因朝廷军力无碍,谁冲在前头,必死无疑,但若是暗地里起乱局,他会配合……至于费公……”
暗地里的谋算窃窃、一项一项的进行,到得某个时刻,一起变乱远远的传来,引起了阳台上卫士的警惕。
房间里的窗户开了一瞬,下一刻,有身影出现在房舍的屋顶上。
犹如黑暗的海面上升起的桅杆,吞云的袈裟在风里作响,看着波涛远处的骚乱。
半息之后,樊重也已上来。
“又是公主府?”
“嘿嘿。”昏暗中,吞云笑了笑,“又是公主府。”
下方的讨论断断续续的,还在进行,只是陈霜燃等人推开了阳台,举起望筒也远远地朝公主府的那边瞧去。两边相距甚远,在这夜色中,犹如大海之中向往的两座孤岛,也是因此,只是随意看了眼热闹,议事未曾停歇。
只在不久之后,吞云与樊重回到房间里,才有人在讨论的间隙中,谈论起此事。
“咱们可没有安排人去凑热闹……”
“昨晚才闹了一场,今夜……那对兄弟莫非没死?”
“你这猜得,太过离奇。”
“公主府不是没有高手。在我当年,也没有这么勇。”
“除了我们,城内还有谁,敢去浑水摸鱼?”
“……蒲少爷?”
“哈哈哈哈,还是你会说笑……”
前一天在行刺铁天鹰的行动中发生冲突,众人便有向朝廷揭发怀云坊那对兄弟、借刀杀人的计划,谁知道还未付诸行动,朝廷便出动了大炮。炮击过后,幸存的那名少年径直杀入公主府,大闹了一场……今天白天,纵然临安的消息充斥了上层的舆论场,但在江湖传言中听到却多是有关怀云坊的消息,大都渲染得悲壮无比、很是玄幻……
关于临安城破的消息造成的影响极大,相对而言,公主府的这番闹腾是极小的。但敌人突然死了,却不是自己杀的,如今消息也乱七八糟,众人想起时,大多有种无法归纳的空虚感,直到这一刻公主府又乱了起来,才又将这难以拿捏住的情绪推到众人面前。
到底是什么事?是城内还有另外一批人,浑水摸鱼搞得这么隆重;还是那少年经过昨晚的混乱,不曾死,去竟又杀回去了?
由于信息不足,讨论起来也只是随口瞎猜,难做结论,瞎扯一番后,众人继续议事。只是待到一批手下从这里离开,陈霜燃才望着黑夜中的远方,若有所思。
“……接下来的事,真能用的高手,不多。”她自顾自地开口,目光却望向了一旁的樊重。
“此事可能不大。”
“若是真的……却是有趣……”她偏了偏头,“何况咱们确实缺人。”
“若是黄胜远屠了贺家,那他的人……”
“……未必可信,朝廷里,有狠心的,死个贺家,也就将奸细送过来了……反倒是公主府这一出,能连着行刺两趟,说是演戏,那就演得过了……”陈霜燃想了想,“我不会这样演……”
樊重摆了摆手,不再多言。在他看来,昨日那少年冲进公主府未死,今日再去已经是颇为小概率的事情,即便真的发生了,公主府又不是什么等闲之地,对方今天也该死了。
江湖之上刀口舔血,混混有很多,脑子一根筋的人也不少,例如愚蠢加命大,最终混出了一番名头的,每隔几年,也会出现那么一两个,但到了现在都算不得什么大事了。随着临安的消息在这个敏感的时机到来,接下来造反的大伙儿还真有可能连消带打的搞出一番大乱,很可能陈霜燃心中某个异想天开的计划都不用付诸实施,小朝廷就有可能再出问题。
但少女脑子不行,显然对这件事有了些兴趣。
她的目光流转到吞云那边。
“大师,可愿过去探查一二?我看……您对那人,也有些兴趣。”
“那少年心性桀骜,无法无天,且能在本座的追杀下逃生,根骨确实不错。”吞云竖起手掌,“但最引人的是,他无拘无束,与本座志趣向一,江湖名气上,与我甚是有缘。这很难得,这很难得。”
吞云连说了两个这很难得。他对大局没什么感觉,仅对这些恣意妄为的事情有兴趣,话音落下,便要转身离开,陈霜燃笑道:“大师早去早回,明日还等您帮忙杀人。”
“晓得了。”
吞云的身影消失在原地,樊重叹了口气。
“明日唱大戏……”
陈霜燃看着门窗外头的城池山海,幽幽说道。
她喜欢被注视的感觉。
所以她知道,这一刻,整座城里的大人物,都在注视着她了,不仅仅是那些想要造反的老东西、小喽啰,也有那不可一世的朝廷大员、九五之尊的皇帝、与那高高在上的所谓长公主……
银桥坊的两名少年,原是小小的意外,她本想在昨日针对铁天鹰的刺杀中随手拿捏一下对方,谁知道那小孩性情桀骜,三方对杀的乱局中毫无顾忌地反打回来,在自己对抗朝廷、取得如此优势的现在,他似乎也毫无察觉,竟敢硬生生地冲公主府——倘若真是那孙悟空,这也就有些抢自己的风头了。
虽然不可能抢得走,但也很不舒服。
如果可能,也得顺手摆弄一下他才行……
夜风从门窗的外头吹进来,满城的灯火犹如星月下的波涛,布局遂意,少女深吸了一口气,犹如沉浸于那腥咸的海风当中。她抱起那孩子,扔进汹涌的波涛里,海风中似乎隐约传来“姐姐”的呼喊,转瞬间便不见了。于是她的嘴角,也露出了微笑……
……
公主府。
九五之尊的皇帝、与高高在上的所谓长公主,正在注视着院子里的那道身影。
“四、四尺淫魔……怎、怎么个东西……什么意思?”
“啊,回禀陛下,这个事情说来可就话长了,他们啊,原本是叫做五尺淫魔,不是那个无耻的无耻,是一二三四五的五尺,这是因为当年在江宁啊……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房间里头,岳云精神抖擞,开始一五一十绘声绘色地跟两人讲解某段奇怪事情的来龙去脉。由于因果复杂、岳云也没有太过高超的叙述能力、且又忍不住要添油加醋,整件事情被他说得支线大开、七零八落。
好在君武、周佩与岳家的这对姐弟交道打得也多,听着岳云添油加醋的掰扯,疲惫的两人却也渐渐地冷静下来,他们透过二楼的窗户看着在庭院里坐着似乎是生闷气的少年,只偶尔开口向岳云发问、又或是相互之间小声议论几句。
“……从西南过来,江宁还是他的老家?”
“嗯,他这样说的啊。不过这小子鬼得很……”
“会是华夏军里……哪一家的子弟呢?”
“不知道,他不说,但我跟姐姐商量,一准来头不小……姐姐说是不是秦家的孩子……”
“你看他坐在院子里的样子,姐,我依稀想起一个人来……”
“谁啊……”
“就是老师身边的小……”
……
月光之下,院子里的少年跳了起来。
“……看看看看什么看,有种下来单挑啊岳小二,看你鬼鬼祟祟的德性——”
……
“……应该不是,我看错了。”
皇帝用手摸了摸嘴巴,收回了他过于离谱的猜测。
楼上由于君武二人在,岳云保持着涵养没有对下方的少年发起反击,添油加醋地将五尺淫魔的故事,四尺淫魔的来历说得明白。
楼下的院子里,火爆的少年渐渐被赶过来的曲龙珺安抚下来,在得知左行舟的死讯后,曲龙珺与他坐在一起,静静地搂着他的肩膀,银瓶则去到一边,开始将围在外头的侍卫打发到别的地方去。至于一部分侍卫受了伤,宁忌的出手倒还算有分寸,在平素的训练和实战的演练当中,即便对战银瓶与岳云,这类的伤其实也都是会出现的,宁忌的动手,倒真是给他们做了一番实战的演练。
在院子里冷静了片刻,曲龙珺小心地靠着宁忌,低声道:“隔壁的楼上,恐怕有大人物在……”
宁忌则并不奇怪,他也不看那边:“早就知道了,看岳小二在上头告状的兴奋劲,从窗户鬼鬼祟祟瞄下来的,无非是公主周佩那帮人……我又不怕他们……”
“长公主……是宁先生的弟子吧?”
“嗯,这里的皇帝和公主,跟我同辈,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刚才叫她们单挑,她们不敢下来。”
“若是她要抓住你,那可怎么办……”
“哼……”
长公主是福州这边的大人物了,以往想想,如同在云端之上的存在,但知道宁忌的身份后,忽然又觉得似乎也没什么了不得——当然,这是以人情而论的天真想象。在其他的层面上,政治生物没有人性,宁忌的身份到底有多敏感、有多大的力量,宁忌自己或许不当回事,但在曲龙珺的心中,其实隐隐也有一份恐惧存在。
“小……小龙。”曲龙珺靠着他,斟酌着想法,“倘、倘若……他们想要抓住你,你也可以不用管我,看准时机就逃跑……我想过啦,东南小朝廷就算想靠着你跟西南要点什么,也是不会伤害我性命的……”
宁忌则沉默了片刻,他牵着曲龙珺的手,认真想了想。
“应该不会乱来的。”他缓缓地低声道,“我爹当年说过,小皇帝跟一般人不同,有跟西南合作的真心……而且左家人不是一个两个,如果对我动手,当中的一些人,会跟这边彻底决裂……”
“他们或许不会伤你,但会软禁你。”
“我不怕他们。”宁忌捏着她的手,“而且,若真的要关我,我还真不管这些事了,让他们自己给左行舟报仇去……哼,我也想看看,他们能不能关住我一辈子!”
他先是笑了笑,说到最后时,面上也闪过了一丝冷冽。从西南出来,他受过太多的训练,若是落在何文这些势力的手上,结果恐怕会很惨,但若是东南这边要关住自己又不伤自己,那吃亏头疼的,只会是他们,宁忌是真的没多少害怕的。
他在西南受到父亲的熏陶,对于东南小朝廷这对皇家姐弟的事情听说过不少,内心其实是有一定好感的,来到这边之后的一个念想,也是想看看这对姐弟将东南经营得如何。但此时对于会在之后见到对方的事情,心中却着实有些别扭。
天家并无私事,对方如果以政治场上的面目来见自己,聊天说话都会很不自在,宁忌只是想想,便觉得浑身奇痒,此时牵着曲龙珺的手站了起来,两人朝着后方的院落悄悄地退去。岳银瓶叹了口气,却从后头跟了上来,免得宁忌继续发疯,又或是带了曲龙珺,想要跑路。
院落那边,察觉到西南过来的小年轻悄然消失的同时,成舟海、左文轩也已经来到了这边。
他们如今负责的事情不少。
“……今日下午,几批刺客已经先后袭击了城内王芳闽、迟钧、陈敬业等人的私宅或是商行,从黑道的动静上看起来,因为临安的事情,陈霜燃这帮人明日将要有一番大的动作,目的在于营造声势,让更多的人在他们这边下注,也为了震慑先前‘倒戈’的部分大户……密侦与刑部目前正在做安排……”
“……如果敢在这次事情里铤而走险的,都记录下来吧……要杀的也该杀了……”
“……是,另外,明日针对临安的舆论宣传,臣与李先生那边,也都合计得差不多了……”
两人先报备了正在进行的工作。事情说得差不多,君武才点了点头。
“另外,院子里那孩子——西南过来的——是怎么回事?是西南谁家的孩子?”
成舟海朝周围看了看,君武挥手,屏退左右,作为密侦司在公主府的带队人方景豪也退了下去,而身为告密佞臣的岳云此时兴致勃勃,有点不想走,但周佩还是朝他笑了笑:“岳云,你也下去吧。”
“是。”岳云变成一张猪脸,遵命退走了。
房间里的门关上,成舟海拱了拱手:“回陛下、公主,他是宁毅的孩子。”
世界安静了一瞬,君武那已经颇为疲惫的、充着血丝的眼睛动了几下,复杂地变化着,许久:
“……啊?”
“他是宁毅身边,小婵夫人的孩子,叫做宁忌。是女真人南下之时生出来的那一位。”成舟海平静地陈述。
左文轩也在一旁轻轻地点头,做了确认。
周佩推开了窗户,窗户那边的院落里星辉落下,静静的没有其他人的身影,但她知道,那孩子正在星辉蔓延的不远处干着什么。
眼中闪过片刻之前院内的混乱,那少年的身形,十五六岁的样子。是……老师的孩子……
太过近了,并不真实。
“……这么大了啊……”
空旷的夜色里,忽然间闪过的,似乎也有她远去的昨天,就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她们最后告别那传奇般的身影时,似乎也是一般的年纪。对那时的感觉,几乎快要回忆不起来了。
她在窗前坐了下来。
欲买桂花同载酒。
终不似、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