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西向东,长安、潼关、弘农、函谷关、洛阳、虎牢关……这是一条直线,而且是中国文明史和军事史上最重要的一条直线。实际上,由于这条线上的三个关卡、两座城市的绝对敏感性,所以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起连锁反应。
那么,当公孙珣引兵越过黄河从河东来到弘农以后,虽然一仗未打,却立即在这条线上引发了绝对的动荡,而等到他转向东面,牛刀小试拿下弘农郡郡治弘农城后,就更是立即引起了全盘的连锁反应。
长安的董卓下令,让自己的弟弟董旻离开长安,进驻潼关身后的华阴,这个地方可以从容支援前方的潼关和北面的蒲津;而直面公孙珣压力的贾诩、吕布,还有牛辅、李儒无一不采用了最保守的军事策略,一个闭关不出,一个屯兵自保;而与此同时,函谷关东面的洛阳周边部队也立即收缩防守,拱卫在了洛阳周围……甚至有传言,董卓不惜通过南阳绕道下令,让洛阳部分军力回援函谷关,以确保要将公孙珣锁死在弘农境内。
其实,这就是董卓之所以难打的问题所在了,别看他的部队根本不到十万,而且还各自分开屯驻,咋一听好像跟白波贼、匈奴乱军都差不多,但其实后两者只是‘贼’,而董卓和他的下属是一个完备的军事集团。
从军事角度来说,只要董卓——牛辅这个指挥体系在,那他们就是一个整体,就是一个附属于董卓这个政治核心的军事体系,就是一个有活力、可以补充延续,而且还愿意听指挥的正式军队。
这样的部队,想指望像对付白波贼和匈奴人那样,通过一次两次的军事胜利来瓦解,太过艰难……按照那句说老了的话,想动摇董卓大局,只有攻入关中!
同样的道理,公孙珣的部队也是如此,河北那边不打到昌平,他在那个地方的政治势力是不可能垮掉的,这边的远征军不宰了公孙珣本人也毫无意义。
甚至还有袁绍,你不杀了袁绍,那以他的政治声望,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东山再起。
这就是所谓政治威信的可怕之处,这三个人可能还有半个袁术,跟天下其他的人不是一个阶层的,沮授那天对着袁绍的一番话确确实实是精辟至极——就是要利用这个先发优势,迅速建立起一个完备的军政体系和军政集团,而一旦形成一个蒸蒸向上的严密军政集团,那对谁都是可以挺直腰杆子怼上去的。
而想要建立一个这样的集团,沮授也给出了明确的答案——袁绍本人、人才、军队、地盘、名望。
天下的道理都是相通的,可能说法不同,但本质都是一样的,就好像一千八百年后那些人说的一样,领袖、干部、军队、财政、外交……不都是一回事吗?
所谓地盘无外乎是人口、经济,也就是军队后备力量和财政的意思;至于外交,汉末这年头当然不需要搞外交来确保局势的稳定,但他们却需要同样起稳定人心的声望与大义,而这一点,公孙珣正在努力争取,袁本初则生下来就有,等他叔叔和哥哥全家死光光后更是已经到头了!
所以……
“卫将军去了弘农,宛如自入彀中,这是天赐良机,可明公为何还是迟疑不定呢?”郭图立在成皋城一处大宅院中,正对自家主公袁绍恳切相劝。
至于袁绍,一身素衣头戴孝带,正立在院中一处四面开窗的楼阁之上,望着西面晚霞出神,此时闻的郭图再劝,却又缓缓摇头:“非是迟疑不定,而是千头万绪,不知道从何处下手……”
郭图本想再说话,却见到袁绍微微扶额,并侧过头去,情知对方不愿多谈,让他本人偏偏又不敢违逆这位‘明公’,便无奈告辞。
而其人走出这个院落,却又迎面撞上许攸许子远拿着一封书信之类的事物昂然而入,二人对视一眼,倒也懒得互相装模作样……一个根本没提袁绍此时听不进人言,另一个也没说自己来干嘛。
实际上,之前辛评、郭图专门选在逢纪在时堵住沮授,弄的许攸这个袁绍最信重的两位谋主之一都没来得及参与进去,他便干脆与这几个颍川来的人物撕破脸了。
就这样,二人心中各自冷笑且不说,一进一出之后,郭图自去城中寻自己亲故说话,而许攸也直入后院阁楼中见到了袁绍。
袁本初看到又一人进来,隐隐头疼又加重了几分,刚要打发掉对方,却不料,许攸来到阁楼之上,居然郑重其事对着袁绍大礼参拜,然后毕恭毕敬的送上了一封文书,并口称有罪。
“子远这是何意啊?”袁绍接过书信,尚且茫然不解。“何至于如此大礼啊?”
“回禀车骑将军。”许攸抬起头来正色以对。“在下有心想去投靠旧识卫将军公孙文琪,只是多年受袁车骑你的照料,不能不来辞行,而且此番路途遥远,我家人口也多,还望能借些钱来让我家人去昌平……”
饶是袁绍早有对方弄幺蛾子的准备,此时也不禁目瞪口呆,怔了半晌,赶紧去拆信,果然是一封言辞恳切的辞行书信,外加一个署了名的借条!
情势如此,虽然心理大概还是明白对方是来说最近的一些事情,可袁绍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于是乎,其人只能上前扶住许攸认真回应:“子远,你我相交十余年,有什么话不能直言吗,非得用这种手段?”
“袁车骑以为我是开玩笑吗?”许攸甩开对方胳膊,正色而答,引得袁绍陡然变色。“以为我真不会走吗?我明白的告诉袁车骑你一声,若你过了今日还要犹疑不定,我就真要走了……不是我想负你,而是我家中有老小,若论私交,我固然可以随你坐而待死,可我死后家中老小谁来抚养?”
“我如何坐而待死?”袁绍也是无奈至极。“子远,别人不知道你不知道我的难处吗?”
“车骑将军有何难处?”许攸好奇询问。“有公孙文琪在弹汗山难?”
袁本初当即语塞。
“本初啊本初。”许攸愈发感慨,却又忽然变色,厉声而斥。“你现在根本就没搞清楚你要做什么……所以才会瞻前顾后,左右为难!你以为你现在的处境比公孙文琪在弹汗山的处境要好吗?我告诉你,你跟他当初最艰难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若不能奋勇而起,努力向前,便只有死路一条!”
“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许攸喘着粗气转向阁楼西侧,指着满城旌旗、军马,放声呵斥。“你以为这是什么?这是你在洛阳、汝南养望吗,可以有大把的时间挥霍,可以装模作样,感时伤怀?!你自己看看,这是在打仗!是在争夺天下!胜了便是贵不可言,败了便是冢中枯骨……五社津一败,你还没醒悟吗?如今这个局势,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却在这里优柔寡断,断送良机!”
袁绍面色青红不定,却是撤下头上的孝布,扔到一旁,然后再度上前握住了许攸的胳膊:“子远,我当然知道是该做决断,但是如今的局面确实也难……”
“有什么难的?”许攸嗤笑一声。“你口称为难却又遮遮掩掩,难道真以为大家不懂你的可笑心思吗?如我所料不差,你所忧虑的,一个是若去河北,去取冀州四郡,不免要第一个与公孙文琪对上,而其人兵强马壮,号称天下名将,于是心有畏惧……对否?”
袁绍愈发羞赧,却也无言以对。
“至于去中原,无外乎是中原诸侯多有从你之人,而且俱是党人名士,高门故旧……不是不好动手,也是不愿动手,而是公孙珣刚刚主动跳入弘农险地,刘备、曹操这些人也在整日求战,孜孜以求兴复国家,所以你怕此时动手被人嘲讽,于是心存不安,对否?”许攸愈发冷笑不止。“前一个,唤做色厉而胆薄;后一个,唤做沽名而钓誉;加一起,还有一个多谋而无断!本初我就想问问你,就凭你这阵子的犹疑,我离了你又如何,不该吗?”
袁绍羞的耳根子都红了,却只是抓住许攸的胳膊不放手:“我知道子远不会弃我,还请子远教一教我!”
“本初啊。”许攸也是低头一叹。“诚如你言,咱们多年故旧,虽然一直没有主从之名,却也一直有主从之实……今日我便与你开诚布公好了。”
“请子远赐教。”袁绍撒开手,也是还了许攸一礼。
“先说冀州四郡。”许攸也不去扶袁绍起来,而是在阁楼上背身向东而言。“本初畏惧和公孙文琪打仗,我何尝不怕?这要是上来被打的落花流水,被白马义从踩成肉泥怎么办?但是怕又如何呢?本初我问你,你想要学秦皇、高祖那般扫平四海,御宇天下,最大的敌人是谁?”
“自然是公孙珣。”袁绍毫不犹豫。“董卓虽然强暴,可其人太过于强暴,而且出身太低,不得人心,更不要说他一把年纪了;至于我弟袁术,不是我小瞧他,我便是小心刘焉、刘表都不用小心他,他在别人面前威风一时倒也罢了,在我面前不足一提;唯独公孙珣,今日我也不瞒子远,早在数年前的孟津宴上,我便认定了他是我成大事的唯一之敌,而非之前所想的北地主人!”
“这不就结了吗?”许攸没好气的回头摊手反问。“既然公孙珣是你最大之敌,你怎么能把河北的地盘让给他?!若公孙珣打了关中再回来吃了河北,你还有争胜的希望吗?这种东西,你不争,就是让给他!同样的道理,公孙珣为何要争天子,因为他不争,就会有人拿天子对付他!”
袁绍宛如醍醐灌顶:“我懂了,就是因为冀州四郡挨着公孙珣,所以一定要取!就是因为公孙珣最强,所以一定要上来便与他为敌……若是今日避让一时,那将来便再无胜机了!”
“正是此意!”
“可是……”
“我知道你在忧虑什么。”许攸继续正色言道。“你是不是觉得,公孙文琪如今占有形胜之地,居高临下,而其余四郡便是轻易得手,也会被他借着幽并突骑之利,直接把我们冲下来?”
“却有如此忧虑。”袁绍也是越来越认真。“但是子远你刚刚说的也对,河北四郡是万万让不得的……如之奈何?”
“那就不要只取冀州四郡!”许攸恳切言道。“本初,青州虽只六郡,却皆是富庶之地,平原国百万人口,北海八十万人口,其余济南、乐安、齐国、东莱,皆四五十万人口,加一起就是近四百万人口,而如今青州无主,这不是天赐良机吗?公孙文琪可以取并州以作倚靠,你难道不能取青州以作后援吗?”
袁绍微微颔首:“换言之,那就是公孙珣以幽并,我以青州,然后双方在冀州争雄?”
“还不够。”许攸上前一步,贴住一身素衣的袁绍继续言道。“还有兖州,我让你去冀州与公孙珣当面而对,却也不是让你放弃中原的!兖州现在就在身后,兖州各路诸侯此时都在你手下,如何不能取?要我说,应该是公孙文琪以幽并之虎士,本初你以青兖之富庶,然后双方亲临冀州,一决雌雄!”
“可是……”袁绍却又微微摇头。“胃口太大,会不会反而一事无成?公孙珣此去关中,真能给我留下那么多时间?若是叩关不成,他折身回来又如何?而且,青州、兖州、冀州都是有大麻烦的,冀州在公孙瓒与韩馥;兖州在各路诸侯;青州在泰山周围百万黄巾……你之前说的四百万青州人口,我怕有一百万都成了黄巾。”
“他什么时候回来我不知道,”许攸冷笑一声。“我也管不着。但是青、兖之事我现在就有一个绝佳之策……”
“子远教我!”袁绍赶紧再度拱手。
“驱虎吞狼外加连环之策如何?”许攸继续捻须冷笑道。“公孙瓒不是求渤海太守吗?给他这个印绶便是,反正渤海早就是他的了……然后请他跟咱们一起去打青州!还有泰山的青州黄巾,为何不让刘兖州、鲍国相、桥太守他们去讨伐呢?他们三人的地盘可是紧挨黄巾贼所在的。倒时候,咱们借机吞并三人,再破黄巾,然后告诉青州士人与当地世族,就说咱们是来替他们防御公孙瓒的……本初,你畏惧公孙文琪,难道还畏惧黄巾贼和公孙伯圭吗?”
袁绍几乎是瞬间醒悟,却又大喜过望
“那张邈、张超……”袁绍刚要欣喜开口,却又陡然想起两人。
“当断不断……”许攸忽然变色,却是只说了两句半截话。“至于刘岱、鲍信、桥瑁,这三人若是识时务,自然更好……”
袁绍缓缓点头,然后又问了一句话:“可若如此,河北河南大河相隔……我在河北与公孙珣必然是苦战,谁来为我当后呢?”
“这个事情我这几日也仔细想过。”许攸一声叹气。“如公孙珣,尚有公孙越、公孙范可以倚重,而于本初你来说,袁公路反而是个对手,你也确实无人能制方面。”
“孟德怎么样?”袁绍忽然开口。
“孟德极佳。”许攸微微蹙额道。“唯独太佳……而且我几日看的真切,他是真想讨董心复国家的!”
袁绍一声叹气:“若以长久论,得慢慢发掘英才了。”
“但曹孟德依旧可用。”许攸忽然又道。“依旧可以依仗他来稳定兖州局势。”
“这是何意?”袁绍一时恍惚。
“他不是豫州人吗?”许攸捻须眯眼道。“又是本初你信重的英才,让他去豫州做个豫州刺史如何?”
袁绍只觉身前豁然开朗……这简直是绝妙之策!
曹操去了豫州,以曹操的才能和他家族在本地的势力必然能迅速于豫州北部站住脚,然后挡住袁术,而只要曹操和袁术在豫州拉扯,那兖州便自然安然无恙。
袁绍长呼了一口气,然后学着之前对沮授那般,对着自己这位久存身侧的智谋之士躬身相见,大礼参拜。
而许攸也是昂然受了对方一礼。
“子远啊子远!”袁绍一时感慨。“前几日我见到沮公与,只觉他能来见我是天助于我;今日才知道,你也是天助于我之人!”
许攸冷笑一声,捻须而言:“本初啊,我要浇你一木桶冷水了……事情哪里是我们这些所谓智谋之士几句就能解决的呢?之前沮公与把话说的那么透彻,大家都以为你要当机立断有所为了,却不料你反而因为畏惧和浮名耽搁良久。将来的事情也是如此,不知道有多少麻烦在等着你呢!”
袁绍一时苦笑,却又强打精神昂然言道,不过这一次,他却指着落日余晖下的北面黄河扬声感叹:“前路忐忑,壮志难酬,这个道理谁都知道……但是子远,你看着大河之水,蜿蜒向东,万里不止,中间弯过了多少弯,改了几次道,但她一力向东,最终不还是汇入大海了吗?若你们这些才智之士能够助我,咱们齐心协力,我的壮志想来也会有一天直入东海吧?”
许攸哈哈大笑,却又忽然摇头。
“子远这是何意?”袁绍略显不解。“我哪里说错了吗?”
“本初没说错。”许攸收笑摇头。“不管如何,这段话还是对的。只是本初,你凭什么让我们这些人为了你的壮志陪你这么辛苦呢?”
袁绍也不由失笑:“不错,是我又想当然了……若能成事,必然与子远还有诸位共富贵!”
“不对,便是先在不能成事,也要共富贵。”
“不错。”袁绍赶紧肃容。“现在便要与诸位共富贵!”
“既如此,本初应该知道我为何没有提对付韩馥的法子了吧?”许攸低头轻笑。“颍川诸位,跟着韩馥的家人一起去了邺城安置,他们背井离乡,又仓促搬迁,到了邺城几乎一无所有,甚至都没法子在当地取得一官半职……不然,本初以为为何辛仲治、郭公则他们最近如此急迫呢?”
袁绍当即再笑:“如此说来,只要我想取冀州,这些韩馥的乡人,反而都是我的助力了?不过话说回来,些许官职、财货,与他们便是。当然了,子远功劳最大……今日一番指点,将来无论如何,你我都要共享富贵的。”
许攸愈发失笑:“其实,便是沮授那些当地世族、豪强也是你的助力。”
“这又是何意啊?”袁绍是真疑惑了。
“因为他们虽然未必喜欢本初你,却更不喜欢公孙文琪。”许攸不由挑起眉毛来。“不然早就学田丰那般投奔过去了……”
“他们不喜欢公孙珣什么地方?”袁绍愈发严肃。“出身,还是武人作风?”
“他们不喜欢公孙珣在河北治政时对待世族的苛刻。”许攸似笑非笑。“公孙珣在河北十年治政,凡是他治理下的地方,世族、豪强都老实的跟狗一样,偏偏一旦被他管束住了,还无计可施……但是旁边人看了,未免心有戚戚焉。”
“既然公孙珣对他们严,我就对他们宽;”袁绍忽然言道。“公孙珣以威,我就以德;公孙珣以武,我就以文……如此,以我的家门和声望,何愁不能可聚青兖之士,合力于冀州,向北而无前!”
许攸哑然失声。
正在二人于阁楼之上定策与公孙珣争雄之际,忽然间,楼下有人来报,带来了成皋城西十里外驻扎的曹孟德的一封书信。
“必然是请战。”许攸回过神来,当即嗤笑。“我之前怎么没瞧出来曹孟德如此忠忱?果然是板荡见忠臣。”
“你说错了。”袁绍借着落日余晖看了几眼,却是直接摇头。“曹孟德、刘玄德实在是忍耐不住,已经再度向洛阳进发了……按照信上说法,曹孟德得到了昔日一位故人的传讯,说是董卓军因为公孙珣攻破了弘农郡郡治弘农县,直接威胁到了陕县的缘故,牛辅急调诸部收缩回援,而那位故旧愿意做内应反水,开洛阳城以待……算算时间,这时候他与刘备应该已经到了巩县了。如何,子远以为董军是真退吗?此战又能成吗?”
“不知道。”许攸微微摇头。“退不退也无所谓,成不成也无所谓,洛阳如今什么都没有……一座空城罢了,曹刘二人想当重臣便让他们去当好了,总会醒悟的。”
“那我们……”袁绍扔下信函,重新在额头上绑起孝带。“且唤诸位先生一起过来,议论一下转向青州黄巾之事如何?”
“可以。”许攸不以为意。
天色黑了下来,正如袁绍猜度的那样,曹刘二人已经进驻到了成皋西面的巩县,而起让两人大喜过望的是,此处果然没有守军。细细问来才知道,数日前,此地董军忽然尽数西撤了……如此,正好印证了内应的说法。
翌日一早,二将留下吕岱和腿脚不方便的简雍引着千余人驻守巩县,然后依旧不敢怠慢,小心翼翼的继续西进,而果然,前面的偃师城也是半个董军都无,而且他们还在这里遇到了那名故旧藏在城内的信使……后者告诉他们,再前面二十里的洛阳并非是空城,还是有三五千兵马驻守的,毕竟那是洛阳。
不过,信使也保证,只要曹操能在三日内于晚间进军到洛阳城东,然后从正对着铜驼大街的耗门入城,他家主人是有办法开门的。
曹操与刘备惊喜之余也是不由谨慎盘问……毕竟,之前二张的溃败实在是太惨了,而此番若非是袁绍不想进军洛阳的意图太过明显,又有公孙珣突然插入弘农,他们也是不敢来的……不过,盘问的结果倒是让人唏嘘了。
“军事凶危,两位将军有所疑虑也是正常。”官寺堂中,此人显得面色苍白,只是强撑着答道。“在下一个仆役,也没什么资格与两位辩驳,只是在下主人曾有有一言,还望两位将军慎重相对。”
“你说来。”曹操正色相对。
“洛阳士民百不存一,苦董卓久矣,曹将军之前弃洛阳而走,难道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复归朝廷,重扶社稷吗?还望将军莫要犹豫!”
“这话我如何不懂?”曹孟德也是有些讪讪。“我在洛阳北部尉任中与你家主人同僚,不止一次在你家温氏园中饮过酒……往日种种,宛如身前,只是军事凶危,不得不防。”
“但是曹将军想过没有?”此人依旧面无血色。“将军心中有疑虑,那盘问下去,只会越来越疑,而我一个低贱之人,什么都不懂,只是传讯而已,说的话一多,不是破绽也是破绽了,彼时又该如何?”
“这个道理我也不是不懂。”曹操看了眼面色不变的刘备,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应声。“而且也真不是我不信你家主人与你,只是我这里近万士卒,性命全都操之于我手,如何能不谨慎?”
“那我只有一种方法以证清白了……我家主人来之前与我有交代!”此人忽然就在堂上拱手。“请许我后退几步,展示一物。”
曹操自然无不可。
而这仆役后退数步,却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匕首,然后双目一闭,便在曹刘与堂上诸将的目瞪口呆中往自己脖颈上一插,当即血溅三尺!
尸体倒砸在地上,血液兀自喷涌了许久方才渐渐缓和下来……却已经满堂血迹了。
“不想今日杀一义士!”堂上一人顿足而叹,正是资助曹操起兵的大财主卫兹,此人乃是陈留襄邑人,举过孝廉的。“孟德,你也太多疑了些!”
曹操羞愧难耐,满堂上下也无人再多言。
而片刻之后,回过神来,曹孟德再也不疑,一边下令让人厚葬此人,一边便与刘备商议,当夜便一起出兵。
二人议定,以夏侯惇领一千兵守住偃师以作后路,然后曹刘合力,外加之前从鲍信处借来的于禁部,合计九千人,当夜出全军攻洛阳!
初夏时节,星河灿烂,全军傍晚出兵,连夜行军。
然而,越是接近洛阳,曹刘二人却越是黯然……他们都是在洛阳久居之人,当日之繁华,今日之死寂,如何不让他们黯然神伤?尤其是曹操,那仆役死前所言,让他念及自己逃出洛阳时的狼狈不堪,复又想起此番组织联军十万却不能阻止董卓迁都,更是羞愤交加。
沿途顺利,直到洛阳城东的耗门之外,举火摇晃示意,却果然有人打开城门,主动相迎。曹操和刘备半惊半喜,匆忙引兵迎上,却还是小心为上,让乐进先入城控制城门。
等到乐进派人汇报城门已得,曹刘二人这才放下心来,让于禁在城外接应,然后亲自引众入城。
“玄德!”曹操强压心中激动之意,回头言道。“虽只是空城,可毕竟是洛阳,不想让你我成此大功!”
刘备面色不变,但也是强压心中激动,他对洛阳虽然有些感情,但更多的却是在想,此番夺回洛阳后,不免要名震天下,以抒三十年不平之气。
“按照约定。”曹操见状也是赶紧收起多余话,指着南面挨着城墙的道路而言。“你从此处往北走,沿途夺取中东门、上东门,并在那里与城外的于司马汇合,然后合兵去取北宫;我便随老温还有他的人一起,沿着铜驼大街直接去镇压南宫与各处署衙……最后,咱们再合兵于西城,务必将残存的些许董卓军给逐出洛阳!”
刘备微微拱手,便带着张飞与自己所部两千人,径直顺着城墙北上了。城外,作为客军前来助战的于禁部也是按照军令即刻顺着城墙,在城外北上。
而曹操这里终究是小心为上,一直眼见着刘备的两千人全部入城了,这才回头让自己的兵马出发。
而等到他的四千人和那个姓温的故旧一起合兵进发,甚至夏侯渊、曹洪等人已经开始分散占领镇压官署以后……不知为何,曹孟德刚要催动马匹,却又忽然想起那个仆役死前的面容,想起自己逃出洛阳城时的狼狈,想起自己在吕伯奢家中的作为,想起举兵时的艰难……然后鼻子一酸,居然差点留出泪来。
“老温,这次多谢你了。”曹孟德对着那名在火把下显得有些面色发白的故旧,倒是诚恳的道了句谢。
然后,不及这温姓洛阳故人来得及反应,曹操忽然下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命令:“文谦,烧了城门!”
“为何要烧城门?”乐进茫然不解。“刘将军和于司马尚未夺得那两个城门,万一有变,这是我们唯一后路!而且此时烧城门,无异于明告城内守军,我等已经到了。”
“就是要绝了后路!”曹操在火把下厉声而言。“就是要告诉那些西凉贼子,这一次,我绝不再逃了!”
乐文谦无可奈何,但想来既然已经入城,此战十之八九是个大胜仗,倒也无话可说……实际上,跟在曹操身后的卫兹等人也都无言……便干脆撤出城门,一把火点着了洛阳耗门的城门楼。
随即,曹操亲驱全军向前,其中各部纷纷往据三公府、九卿署,而曹操本人则兀自带着两千余人往南宫而去。
行到南宫跟前,眼见着当日因为诛宦而倒塌、焚毁的城墙尚在,向来情感丰富的曹操几乎又有落下泪来。
然而,不及多想,忽然间四面喊杀声顿起!
北面北宫方向,身后三公府与诸官署间,交战声都是陡然一强。
这个时候,曹操倒依旧没有在意,因为他毕竟之前放了火,此时的交战声,恐怕是城中残余的那几千西凉兵马见到火起匆匆赶来的。
而按照之前内应老温的说法,整个洛阳城此时应该只有区区三四千人,以此番曹刘二人的合力,应该没有任何问题。
但是,其人刚要呼喊左右,下令进入北宫时,却心下猛地一惊。原来,那名有着以死明志仆役的洛阳旧交老温,居然已经没了踪影。
“将军,孟德!”旁边的卫兹见状不由焦急。“速速入北宫扫荡吧!”
曹孟德张口欲言,却一个人都说不出来。
而卫兹刚要再言,深夜中,喊杀声越来越重的洛阳城中,一阵弩矢从残破的北宫墙后射出,隔墙射入到了曹操军阵之中,而在马上弯腰说话的卫兹直接脖颈背上挨了一矢,当场毙命!
火光琳琳,喊杀阵阵,曹孟德终于明白,自己并不比二张更聪明!而当他听到铜驼大街那一端传来密集马蹄声,仓促勒马回转,看到被自己下令烧着的洛阳耗门时,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何止是不比人家聪明,有时候简直蠢得过分!
———————我是天真烂漫的分割线—————
“初平元年,珣自河东轻兵入弘农,天下震动,时绍在成皋,闻之欲行退兵之策。左右以洛阳在前,多有疑虑。绍乃曰:‘今天下英雄,唯公孙与吾尔,余者虽董卓一时强暴,亦年长而失德,皆不足虑也。故珣以严,吾以宽;珣以武,吾以文;珣以进,吾以退;每与珣相反,事乃可成耳。’遂弃曹刘在前,退而取关东、河北。”——《世说新语》.言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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