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君汤井至,潇洒憩郊林。拂曙携清赏,披云觏绿岑。”————————【奉酬韦祭酒见贻之作】
皇帝早已疲惫不堪,他向来看重个人仪态,从不在大臣跟前打呵欠的。直到燕礼结束后,群臣散尽,他才在穆顺这些亲近黄门身前禁不住大大身欠了一下,些许眼泪被挤了出来,湿润了干涩的眼睛。
甫一出来,皇帝便被凉彻的空气激了一下,顿觉精神大振。他冲四下一看,说道:“什么时候下的雪?”
李坚就守在门口,忙赔笑说道:“下了有将近半个时辰了。”
雪落无声,四野寂静,未央宫前殿在落雪中静静地矗立,黛色的瓦片、朱红的栏杆全被覆上了一层薄雪,就连刚停在阶下的銮驾车盖上也都被染成了一片白色。
黑漆漆的夜空中,白色的雪花在灯光火把的照耀下格外显眼,四周安静得仿佛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皇帝静静地站在路寝殿门前的平台上,默然无声的看着眼前融入夜色中的未央宫,由于被白雪覆盖而再度显现轮廓出来。
“陛下。”小黄门穆顺轻轻打了个寒颤,转身去过一件大氅披在皇帝身上:“这外头太冷,陛下可别站太久,小心着了冻。”
他复又说道:“若是国家还有兴致,不如先回寝殿,在窗边一边烤火一边赏雪,如何?”
“不必了,大半夜一个人赏雪也怪寂寞的。”皇帝回过神来,对穆顺笑道。
穆顺向来擅长投其所好,此时跟着说道:“不然奴婢去承明庐看看,为陛下唤侍中、黄门侍郎过来,陪陛下说话解闷?”
这倒是个好主意,当初他也曾在半夜里失眠,于是诏射坚、潘勖两人说话,顺带借此得知了处于朝堂边缘的臣子对当时蔡邕是否该赦的看法。如今射坚已被他拜为汉阳太守,去辅佐钟繇治理雍州;潘勖也从尚书郎转任太学仆射,替皇帝管理太学事务、监察舆论。
当初与之夜话的臣子无不都成了朝廷重臣,皇帝有心再循往例,从微末之官中拔几个得力的人才上来,于是随口问道:“那你先去问问承明庐都有些……”
他忽然顿住了,好奇的看着穆顺旁边一人手里托着的食盒。
“这里头盛的什么?”
皇帝身边永远都会跟着一批人,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比如茶壶、扇子,甚至还有唾壶、溺壶等物。这些人才是皇帝身边最近的人,一开始就连侍中都是给皇帝执虎子的。
长时间下来,皇帝对身边什么位置站什么人、手上该拿着什么东西,大致都熟悉一点。以前他从未见过身边还有拿食盒的,心里顿时起疑,是故有此一问。
穆顺一愣,旋即说道:“这是伏贵人托人送来的热汤,说是给陛下解酒喝。”
皇帝后宫人员稀少,偌大的掖庭只有一后二贵人,皇后年轻有威仪,治下颇有手段,前朝又有车骑将军董承为其助势,宫里没人敢小觑她,就连皇帝的亲信宦官穆顺都要敬她三分。而宋贵人虽然不是皇后,但自始至终都为皇帝所宠爱,所以谁也不敢招惹她。
唯独伏贵人,虽然脾气跟皇帝很相似,待人也是温和宽仁,宫里的一般都很尊重她,但也仅仅只是尊重而已。论宠爱,她比不上宋贵人;论权势,她比不上董皇后,在未央宫,脾气再好又如何?
穆顺打心里不看好软脾气的伏贵人,而且皇帝平时也没有对伏贵人做出什么与众不同的举动,于是穆顺便断然的认为伏贵人今后也就这样了,所以丝毫没有浪费时间精力去奉承讨好的意思。
“伏寿?她还没安寝?”皇帝追问道。
穆顺不知道皇帝这话是什么意思,讪讪的回道:“唯,这热汤才送来不久,贵人想必尚未安寝。”
“那就去鸳鸾殿,她既然没睡,正好寻她一同看雪。”
穆顺心里一惊,赶忙给皇帝张罗着摆驾,又交代一名中黄门提前跑去交代伏贵人,这才服侍着皇帝登上车,驶出路寝,由宫道向北,逶迤前往掖庭鸳鸾殿。
这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劳累了一天的皇帝酒兴未散,才到鸳鸾殿门口便下了乘舆,非得下来走走,让乘舆在后头跟着。自从册立中宫之后,他便很少与伏寿单独相处了,如今那一碗热汤尚未饮下便已暖了心肠,皇帝突然很想她了。
伏寿早已得到消息,带人在廊下静候许久了,见到皇帝走着过来,她吓了一跳,忙上前迎过去:“这么冷的天,陛下何不乘銮驾过来?冷着了怎么办……”
话未说完,伏寿便将皇帝引入殿内。在最开始刚迁都长安的时候,董卓四处搜刮敛财,侵吞公府私库,苛待皇室,导致宫内窘迫到连普通宫人的衣服都差点没得穿。
好在自董卓伏诛后,朝廷抄没了董卓于郿坞积聚如山的钱谷财帛,不仅充盈了府库,更是极大程度上改善了宋都、伏寿这些掖庭贵人的吃穿用度,直到这个时候她们才算是过上了贵人的生活。
殿内的兽炉释放着灼热的温度,皇帝一进来便觉得浑身上下热烘烘的。伏寿走在皇帝身后,伸手准备将皇帝披着的大氅解下来,大氅上本就沾了雪,此时一进屋就立时融化成水。
伏寿顿觉手上大氅冰凉一片,忍不住说道:“这么薄的氅袍?又冷又湿,陛下如何受的?”
皇帝摆手止住了她,说道:“来时就几步路,其实也没有多冷。”
伏寿不依不饶:“总归是底下人不细心,等明天我再为陛下缝件厚些的氅袍,不然过些天愈发冷了,陛下的身子可遭不住。”
“宫里有织室……”皇帝正欲往下说,回头却见伏寿面容带笑,眼神毫不掩饰的流露出期盼,他心中一动,改口道:“但织室未必有你的手巧,还是得劳烦你来吧。”
伏寿脸上的笑容更盛了,满腔柔情如一汪春水乍破寒冰,她笑着应道:“谨喏!前两年宫里困顿,陛下、长公主、还有宋都的冬衣都是我赶制的。今年是看在少府有供应,故而没有去缝制,没料到……还是得由我来。”
她似乎为总算找到件能一展所长、甚至是能为皇帝做的事而感到欣喜。
这半年掖庭里几乎人人都有事做,董皇后忙着将椒房打点成真正符合她皇后气派的掖庭正殿,宋都忙着练曲;所有人都在忙着各自的事,唯独伏寿了无着落,每日都是去寻宋都消磨时光。
等到黄昏后她又回到这座鸳鸾殿,坐在窗边等着、盼着皇帝会不会来。一直等到宫门落锁,夜色降临,她才回到妆奁前更衣,然后便开始愁着不知如何度过这漫漫长夜。
皇帝看着伏寿欢欣雀跃的样子,心里如何忘得了,这些年宫中用度奇缺,宫宦不敬皇室,克扣贪腐,还是伏寿每年给他们作衣。想起当初共度时艰,伏寿在灯下制衣的样子,皇帝心头烘地一热,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
“最近都还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