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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未晡八刻

    “日者阳精,守实不亏,君之象也。”————————【后汉书·丁鸿传】

    初平四年春,正月甲寅朔,岁旦。

    摆在承明殿一边的更漏正一滴一滴的计着时间的流逝,上至三公,下至九卿、博士都聚集在这座承明殿中。他们依次坐下,每个人的面上都保持着庄重严肃的神色,场面安静的仿佛只听得见更漏的滴水声。

    所有人都在偷偷关注着更漏上显示的时间刻度。

    因为今天是太史令王立预测的日食来临的日子,按照王立以及手下熟悉天文的官吏们计算,今天的日食会在未晡八刻都时候发生,换算成后世时间大概就是下午一点二十四分。

    早在原始时期古代人就开始通过占卜来预测日食,直到东汉,王充才摸索发现了日食的周期规律,四十二月日一食,五十六月月亦一食。

    虽然这个规律还是很粗糙,存在着误差,但每每太史令做出预测之后,皇帝都要采取一定的措施。比如现在的这个时候,皇帝身着素服,避于正殿。

    太常主持割羊以祠社,用救日变,大臣这一次还特使身着赤幘,带剑入侍以助纯阳。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在此期间,太尉皇甫嵩、司徒马日磾虽然因为日食这场灾异,而在心底有所惊惧,但总的来说还算是神色自若。至于以正直不亢著称的司空黄琬,却是少有的皱眉深思,一副凝重的样子。

    坐于下首的光禄勋杨彪,这时忍不住抬眼看向了黄琬,这一次黄琬对王邑的攻讦根本就不在杨氏等人的意料之中。就好像是黄琬一个人的临时起意,甚至是关东士人的独自行动,将作为盟友的杨氏、赵温等人丢在了一边。

    黄琬以及那些关东士人对杨氏有意无意的疏远,这是自打朝廷与关东重新建立联系,大量关东名士、儒生来朝的时候就逐渐体现出来了。

    杨彪有些摸不透黄琬的意思,但相比之下,他更摸不透的还是皇帝的意思。黄琬的态度可以在这次风波过后再去寻对方面谈,而皇帝的态度却只能靠他现在的言行来揣测。

    按照正常的仪制,凡是遇见日食这样的灾异,皇帝都要罢免朝会,着素服御坐门闼,静躬殿堂,不听政事。赵岐也为此上疏,结果被皇帝给拒绝了,给出的理由也很充分,是《礼记》里头的一句话‘诸侯旅见天子,入门不得终礼而废者四:太庙火,日蚀,后之丧,雨沾服失容’。

    记得在府中,众人对皇帝的这个做法各持己见,其中杨懿如此说道:“三辰有灾,莫大于日食。听闻太史令上告天谴时,陛下却毫无惧容,不仅不修豫防之礼、消救之术,而且还要在上午继续举办岁旦大朝,大飨华夷,君臣相庆。这岂是将处天灾罪于己身的态度?”

    杨彪当时是这么回复的:“礼之四事确实如此,入门不得终礼而废。岁旦大朝筹办了这么久,太史令又言日食发生在下午,的确不宜因此而寝废。”

    “上古灾异起生,不为变豫废朝礼,要么是明天子在朝,自然灾消异伏,要么就是太史令推术谬误。”杨众的这番话彻底点醒了所有人。

    在他们的理解思维中,皇帝不可能对日食这样的大灾异无所畏惧,而对方依然我行我素的举办岁旦大朝,一定是有所凭恃。

    难不成皇帝对太史令的推算结果产生质疑、或是心存侥幸,所以才敕大朝照常举办,不豫废朝礼?

    那皇帝在举办大朝之后紧接着又摆出这幅架势来,又是要针对谁?亦或是,在吓唬谁?

    正在杨彪陷入回忆与沉思,深感疑虑重重的时候。只听到——

    “咔。”

    更漏突然发出一声微不可查的轻响,将杨彪从思绪里唤回,他看到标有刻度的木箭往上抬了半分,显露出一刻的时间来。

    未晡八刻,到了。

    所有人不由自主的将视线移向殿外的天空,此时的天空湛蓝一片,冬日的阳光虽然暗淡,但却是无比显眼的挂在天穹之上。

    没有日食!

    太史令王立算错了!

    有些沉不住气的大臣挺起半身,在席上保持着半坐半站的姿势,就连黄琬等人都是目瞪口呆的看着天空中那明晃晃的太阳,惊诧万分。

    黄琬更是面色沉重,在座众人鲜有人知他为了这次日食向皇帝做出了怎样的退让,没想到最后竟是这样的结果!

    “灾消异伏,此事——”马日磾面带微笑,好整以暇的环顾众人一眼,最后将目光落在黄琬的身上:“当进殿为陛下贺。”

    黄琬面色有些难看的点了点头,话不多说,便起身与马日磾率百官入未央宫前殿庆贺吉兆。

    皇帝一身素服,正襟危坐于殿上,左右各自坐着侍中杨琦、荀攸,甚至是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平准令贾诩也坐在末位。

    马日磾带众人向皇帝稽首拜伏,说道:“灾未出即弭,幸事也,臣等谨为陛下贺。”

    皇帝不以为意,轻挥衣袖,道:“兴许是太史令推算时辰有误,庆贺一事先不急,谨慎起见,再等等无妨。”

    马日磾一愣,不由抬眼看向皇帝,只见皇帝视线盯着殿外的天空,面色沉静如常。

    黄琬认为皇帝这是在虚张声势,借故戏耍于他,心中不悦,口中再次提请庆贺,想早早了结眼下这段糗事。

    哪知皇帝固辞不可,态度坚决,众人无法,只好静静地跟着候立在殿。

    直到这个时候有些人才觉出不对劲了,按道理说,无论出现日食与否,皇帝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了,黄琬已经服软,王邑也得以保全。

    可事情却好像并没有因此而结束,约莫过了几刻钟后,天空突然一暗,只见原本还是晴朗明亮的天空立即开始变得犹如黄昏。

    众人无不惊骇的看着天色逐渐黯淡下去,这时候殿外忽然响起阵阵锣鼓声,这是代表祈禳仪制正式开始。

    过了好一会,当日食过去后,自始至终都面色如常的皇帝看着底下惶然失措的臣子们轻声笑道:“向若使百官庆贺完毕,便即生日食,如此岂不为天下笑!”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的时候,平准令贾诩发声了,他离席奏道:“太史令王立伺候不明,疑误上下;三公职所典掌,理应罢免,请皆治罪!”

    本以为这是结束,没想到才刚刚开始。

    光是东汉以来,朝廷便经历了上百次灾异,因此而罢免的三公不计其数,撤换的频率之高已经渐渐地让所有人都习惯了。而王立推算失误,差点闹出笑话,这也的确是难以推卸的责任。

    故而人们并未对贾诩的奏陈感到好奇,反而是皇帝会让哪个三公“引咎离职”,这才是众人关注的焦点。

    皇帝缓缓说道:“天降异象,是朕无德……”

    他有意说的很慢,语调拉的很长,就是为了给底下众人施加压力,便于他更好的掌握议事的节奏。

    前殿里静谧无声,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只有皇帝的声音响彻嘹亮——

    “陛下!”

    黄琬突然朗声唤道,旋即不慌不忙的拜伏在地,声音稳定有力:“陛下乃命世之主,睿鉴聪慧。有功于社稷,无过于天下,如今日有食之,是臣未尽匡弼之责,是臣之过。”

    说完,他便双手将头上的冠冕摘下,无声无息的放在地上。

    简单的几个动作,沉稳坚决的语气,干脆利落的态度,让众人无不惊讶。

    正在鸦雀无声的时候,种劭突然站起身来为黄琬辩解道:“正所谓;‘司马主天,司徒主人,司空主土,是为三公’。日食,乃天异,往前数代皆是罢免太尉,从无以司空代罪受过的先例,望陛下睿鉴三才之德,裁决从宜。”

    御史中丞桓典也跟着下拜附和,众人纷纷跪伏。

    皇帝脸上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日食虽小,在眼下看来却是皇帝的天赐良机。他自然是不会有错的圣明天子,所以这种尚不能被解释的天生异象,必定要有一个替罪羊。

    种劭说的确实是实情,日食向来只免太尉,不免司空,黄琬也正是看准了这点,所以才以退为进,不想让皇帝继续揪着不放。

    身为太尉的皇甫嵩深知会遇到这个结果,此时见群臣隐隐将矛头指向他,他也不再装聋作哑,紧跟着脱冠请辞。

    “天降灾异,示之臣民,太尉引咎辞职,岂朕本意?”皇帝假意说道。

    皇甫嵩就算一力承担所有的罪过,皇帝也不能迫不及待的将天谴归咎于他,这样会显得太过寡恩。于是君臣之间你来我往了几回,皇帝方才无不惋惜地罢免了皇甫嵩。

    黄琬虽然躲过了这次追究,但因推算失误的太史令王立却未能逃脱罪责,紧接着皇帝下诏,废王立为庶人,连带着太宰丞孙笃等若干王允旧党,也因蒙蔽圣德,以至天谴的罪名被贾诩一一弹劾落马。

    这是皇帝对黄琬以及某人的敲打,以及贾诩为王邑以及自己蒙受攻讦而进行的报复。

    在此之后不久,正式的太尉任免诏书很快就定下来了:“策免太尉皇甫嵩,降为光禄大夫;诏拜车骑将军董承为太尉,录尚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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