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在位,上下咸悖,厥妖城门内崩。”————————【易传】
皇帝等一行人脚步沉重的走进太学正中的明堂,即便是关上门,仿佛也能听见外面的喧闹,似乎都在议论同一件事。
“把事情的本末都说出来。”王凌开口问道。
中庭跪伏着的是太学的一个属吏,他不知道坐在主位上的年轻人是什么身份,战战兢兢的答道:“宣平城门外有几间屋子,好端端的自己塌了。”
“砸到人没有?”皇帝眉头一皱,第一句话问的却是这个。
属吏伏身道:“只听说住户被房子埋在里头了。”
“彦云。”皇帝脑子里回想起刚才入城时在宣平门外遇见的那片华丽富贵的庄园,如果只是普通的破房子的话,这些人不会那么惊慌失措,反倒是修筑坚固的房子突然垮塌,才会让人骇然。
他吩咐道:“你即刻带北部尉,召集医者,及相干人员前去救治。务必把控局面,安稳民心。”
王凌起身答诺,便匆匆带着那名属吏出去了。
房屋压伤百姓,只需及时救助就不会有事,但皇帝的神色没有因此而轻松多少,毕竟人员伤亡倒在其次,因此而产生的巨大影响才是让他感到头痛的。
这种事情放在现代只是一次安全事故,在盛行阴阳五行学说的汉代却被称作为‘屋自坏’,是件很不吉利的政治事件,等同于公鸡生蛋,男女变性,死人复生这些异象。
这些异象跟祥瑞是两个极端,后者象征着盛世明君的到来,前者则象征着天下即将崩坏。
崔烈先是说道:“老臣记得永康元年十月,雒阳南宫平城门内也是有房屋自行崩坏,待过了两个月后,孝桓皇帝便宴驾崩逝……如今宣平城门外屋同样自坏……陛下,不可不慎。”
“崔公又在说什么妄言。”潘勖竖眉反驳道,丝毫没有因为对方是享誉盛名的名士而有所尊敬:“陛下年纪轻轻,正是有为之时,你举孝桓皇帝的例子是何用意!”
崔烈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这人有时说话很不得体,而且口无遮拦。曾经就是因为如此,他在朝堂之上竟说出了‘弃凉’的蠢话,导致凉州出身的官员无不对他恨之入骨,性子耿直的傅燮更是气得当场说要杀他。
前车之鉴,尚犹在目,崔烈没有深刻认识到教训,反到越来越糊涂,竟然又祸从口出。这回可是一句话得罪了皇帝,崔烈好不容易找到机会重新获得上位者的赏识,再度爬上高位,如今怎么也得绞尽脑汁的去设法补救:“臣举证失措,请陛下恕罪!臣的本意是,凡‘屋自坏’皆有征兆,预示国将有大事,是故不可不慎。而屋坏于何处,所应之事皆有不同,当寻灵台官查验才是。”
“哼。”皇帝面色有些不善,但此时不是因言罪人的时候,他绕过崔烈,对潘勖说道:“我记得治剧科博士赵彦知五行、通阴阳,眼下既在太学,便让他先过来参详。”
未过多时,赵彦便神色匆匆的走了进来,他稍稍镇定了心神,然后便开始举了个跟崔烈看似差不多的例子:“孝灵皇帝光和元年,南宫平城门内屋、武库屋及外东垣屋前后都突然坍塌。”
潘勖现在对这个非常敏感,他一听到‘平城门’三个字就下意识的问道:“那一次出了什么事?”
赵彦答道:“平城门乃正阳之门,与皇宫连接,是銮驾出行必由之路,因此是门中最尊贵者。武库门是兵器收藏之处,国之屏障。其后黄巾贼果起于东方,库兵大动,天下战端大起。”
杨懿这时忽然说道:“我听说凡‘屋自坏’,皆小人显位乱法之咎,孝灵皇帝时朝有权宦,圣明壅塞,以至下民扰乱。如今宣平门外屋坏,想必也是朝有小人当道,至于君臣失和,故而上天示警。”
皇帝眉头皱得更深了,一旁贾诩倒是泰然自若,而荀攸的神色却有些不太好看。
只听杨懿继续侃侃而谈:“所谓君臣不正,人道不和……则责之司徒。”
图穷匕见,这恐怕是杨懿临时起意,还没来得及跟杨氏众人商量便抓到契机,想借此对司徒马日磾发难。
“正月的时候朝廷才因日蚀罢免太尉,如今才过两个多月,骤然更换,恐怕会引起朝野动荡……”荀攸立时言道,并不满的朝杨懿看了一眼。
皇帝缓缓说道:“屋自坏只是异象而非灾异,若因此迁责三公,岂不是太儿戏了。”
杨懿正欲再说,只听赵彦突然抢白道:“屋自堕,乃诸侯强凌主。”
“什么诸侯?”杨懿有些不高兴赵彦的举动,盯着他说道:“如今各处方伯无不贡使来朝、归服陛下,哪有以下凌上之事。依我看,此事当预于内。”
赵彦不紧不慢的说道:“此次宣平门外屋坏,正是将起战端之兆,恐有地方为乱。”
皇帝这是来了兴趣,他与同样有些惊奇的贾诩相视一眼,然后问道:“赵卿既说将起战端,可有什么凭据?”
见皇帝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杨懿只得讪讪的住了口,反正刚才此举不过是随手为之,能成则罢,不成也无关紧要。
此时他便在一旁不再多言,冷眼瞧着赵彦往下解释:“先代以来,大军皆由此门出入,如今屋坏于宣平,是主朝廷将有兵事。而屋坏于门外,则意味着战端启于外而内无忧。”
贾诩忽然幽幽说道:“不知博士以为,这战端将启于何处?战况又如何?”
“宣平门正处长安东北,此战想必也当发自东北方。”赵彦转头对贾诩说道:“至于结果,历来得胜凯旋之师多从此门入城,此门因此得称‘宣平’,想必即便有战,最终也是朝廷得胜。”
皇帝愈发惊讶了,且不说屋自坏是不是真的在冥冥之中预示着什么,就说赵彦的这一番解释,已经差不多预见到了未来河东的一场大战。他对赵彦这个人不由得有了新的认识,同时也对今天这件事产生了警惕。
“真是胡言乱语。”皇帝不信的说道:“屋自坏,想必是有蠹虫为祸。而去这几日连绵阴雨,房屋内里朽烂,从外表却未能发觉,一时倾颓,天底下类似于此的不知凡几。若皆因此而罪于大臣,罪于地方,朝廷将何以治天下!”
一番严厉的说辞,让众人纷纷凛然称是。
“赵彦身为博士,有育人之责,今后不得在太学传授五行之说,这件事也不许外传。”皇帝摆出一副不信的样子,并且对赵彦进行责备,是为了防止这个消息流传。再吩咐完之后,皇帝便让人备好车驾,带着一干人等返回未央宫。
他心中有预感,这件事只是暂时压下,其实远远没有结束。
在返程的车上,皇帝忍不住对骖乘的荀攸说道:“天道深远,非人力可图,果然要好自为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