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顺风而呼,其势激也。”————————【史记·游侠列传】
若是老了连前半辈子用命搏出来的英名都守不住,打算的在长远又有什么意义呢?自己迟迟按兵不动,固然是暗合了皇帝与承明殿一众大臣的共识,但在不知情的卿臣眼中,自己何尝不是老年雄风不在、畏葸不前?议论再诛心些,养寇自重、拥兵擅权等人言就足以要他的命。
朝廷内部若是对自己产生微词,皇帝那一帮人顶多是不表态,而不可能会为自己将责任揽下来。不仅如此,就算是在军中,不理解自己这个决策的人也有很多,不过是碍于自己往日积威,暂时不敢说话——樊稠看似是一个人莽撞的闯营,其实却代表着许多将校的意志。
这么一想,就足以慎重了!
无论是自己今后的声名、还是眼下的军心,都不足以让朱儁继续按郭嘉所剖析的利弊做出选择。
樊稠见朱儁说完一句‘掌灯’之后迟迟没有回音,还道是对方又睡了,立即提声说了句:“钱塘侯!”
既不称‘君侯’又不称‘将军’,这在军中就十分无礼了。
朱儁本来已打好了主意,此时仍不禁恼怒的说道:“樊将军也是老于行伍了,为何还不更事?进军攻城,是何等大事,难道你我说几句话就能谈得妥当、万全?将军还是回去安歇,有事明日再议。”
“事情没有一个决议,我可不走!”樊稠听出朱儁的语气里有搪塞的意思,更加坚决的回答道。按早先贾诩的提点,只要说清了利弊,那么他进一寸,朱儁就会退一尺。虽然不知道贾诩为何如此有成算,但樊稠仍然是无条件的相信对方,西凉军如今虽然被分拆的七零八落,贾诩依然是他们心中的智者。
“樊将军当真不走?”果然,朱儁的语气突然软化了起来。
樊稠先是一愣,立即反应过来,从旁边顺手扯了张胡床马扎,在屏风外坐下来了。虽没有说话,但行动却表明了自己坚定的态度。
两人一坐,一躺,各怀着心思,隔着屏风沉默不语。
“此等大事,久拖不得,袁绍在河北连败公孙,袁术在淮南声势不减。朝廷刚过了去岁旱蝗,弄得仓廪空虚,今年又来一遭,一时不会有大举动兵的意思。君侯是朝廷在河北的支柱,若是君侯连一个陈留都立不了威,这让曹操、刘备等人作如何想?”
朱儁渐渐听得有些不对劲,抬手道:“且慢,这些话是樊将军的意思,还是有谁借将军之口,进言于我?”
樊稠脸色一囧,随即恢复了神色,坦然道:“适才我曾与贾公议论了半个多时辰,未有定论,贾公说他只是参军事,不能越俎代庖、做君侯的主,所以我这才夤夜前来。若不得君侯一句准话,我就在这里坐守一夜,侍奉君侯安寝至天明。”
贾诩与荀攸在皇帝身前的地位,看似是以平尚书事的侍中荀攸高上一层,但在朱儁这个层面的人看来,二者几乎不分伯仲。由于常在陛前,与皇帝决定要务,他们二人的一言一行,几乎比承明殿的大臣更能代表皇帝的态度、甚至决定朝廷未来的风向。
朱儁由于军祭酒郭嘉的缘故,以及豫州刺史的身份,与荀攸这一帮颍川士人走得很近。是故荀攸等一系颍川士人对曹操的暧昧态度,无形之中也影响到了朱儁的决策,接纳曹操,以不战而收兖、徐二州之兵。这是荀攸等人给朱儁的暗示,在朱儁看来,这背后若是没有皇帝的首肯,荀攸是万不敢擅自为之的。
但如今皇帝又派了贾诩过来,不是简单的‘监军’,而是钦定的‘参军事’。这其中隐含的意思,能否是说,皇帝的态度开始有了微妙的转向?
站在前将军、兼豫州刺史、持节督关东军事的高度,朱儁不得不时刻考虑战场之外的局势。
“樊将军真是个急性子。”朱儁嘿嘿的笑了起来,他性子也不是一味的刚烈、不知变通。若是如此,他也不会一路从寒门之家爬上来,与卢植、皇甫嵩等人齐名了:“你自己睡不着觉,难道还要来我这守夜不成?”
樊稠斟酌着词句,鹦鹉学舌的说道:“谁让国家看重君侯,让君侯挑起这重担呢?”说完一笑,复又正色道:“时至今日,如果继续按兵不前,天下人的议论会是如何,暂且不说。这军心士气必会动摇……‘再而竭、三而衰’的道理,君侯应该比我这个粗人更懂。”
朱儁心里愈加确信樊稠只是充作贾诩的传话人了,虽不知贾诩为何不愿意露面,但只好继续随他把这出戏唱下去:“将军说的是,此战应付若是稍有差池,大局就不堪闻问,我等今后也休想再有安寝之夕了。倒是要作速议定了攻拔之计,让贾文和上复朝廷,也好教国家放心。”
最后朱儁实在是熬不过了,困意上来,加上前次暗中思忖的结果,态度也变得十分温和了。他主动提出解决办法,一是不想让樊稠继续赖在这里讨嫌、二是想间接给贾诩一个态度、最后就是自己真的想睡觉了。
“既然如此,樊将军且请先回去,老夫明日知会郭祭酒、长史等人,午时来中军大帐相会。当场商议明白,定下攻拔之策,岂不正好?”他说完又考虑到这话的语意有些模糊,足以打发樊稠,却未必能让贾诩满意,便接着又补充道:“老夫深受国家信重,进取之心,虽老不变,将军放心好了。”
隔着一道屏风,樊稠看不清朱儁凝眉沉思的面色,只当是他提了‘进取’二字,又答应明日商议如何攻城拔寨。遂认为这是对方非常肯定的保证了,于是便抱拳说道:“既然君侯雄心不减,我也放了心,准定明日必来此与君侯等人集议。今夜多有叨扰,还望恕罪,君侯好生安歇,在下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