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师勿遏,围师遗阙,穷寇勿迫,此用兵之法也。”————————【孙子兵法·军争篇】
在外人眼中,并州刺史、领平北将军、督幽冀军事的襄贲侯刘虞是深荷皇帝信重,以宗室贤者、海内知名的身份统领一方兵马,又得以专任荐举冀州士人,威权甚重,其子刘和又是九卿之一,父子风光无两。
可在刘虞本人看来,人前是光芒坦途,脚下却是万丈深渊。尤其是在公孙瓒战死以后,刘虞更觉得身边危机重重,生怕哪天会步其后尘。为了宽解心怀,赵该在身边几次劝说道:“公孙瓒之败亡,皆在其人应战不力。料想易京重围坚固,粮草百万,一旦据守,岂是朝夕能破?明公稳慎起见,不敢轻赴大军,深入腹地,是兵家稳进一道。天下人但有腹诽,又何足指摘?明公切莫因此多虑了。”
刘虞无不忧心的说道:“我怕就怕国家会怎么待我。”
赵该奇怪道:“天子素来亲信刘公父子,公孙瓒又未来得及向朝廷反正、朝廷发兵之时也未曾如曹操那般授予职权,可见在天子心中,此次大战是没有将公孙瓒考虑入内的。如今公孙瓒之死,主因在彼,刘公最多只是谨慎过度,国家若因此而怪罪,可就说不过去了。”
“诶!”坐视公孙瓒败亡易京,无论因公因私,刘虞实在是出于多种原因,既有仇隙未解,又有时下的局势与眼前的利益牵扯着他。长期以来,他一直藏匿着心事,即便是股肱一般的赵该也未曾透露,如今他心烦意乱,焦躁不安的在原地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脚步,转身对赵该说道:“你可记得我曾与你说过,前扬州刺史魏桀是怎么死的么?”
“不是因为孙策——”赵该恍然记了起来,这件事刘虞曾与他在太原谈论过,只是那时候刘虞浅尝辄止,不肯与他深入讨论。如今局势渐变,淮南之战的大功除了徐晃、孙策等人以外,几乎都将被颍川一系或是颍川士人的盟友分走,可见若是魏桀尚在,其必然是与徐晃南北夹击袁术的一方主将,哪里还会是今日这般景象?
“魏桀是怎么死的,公孙瓒也多是怎么死的!”刘虞重重的叹了口气,有些疲惫的说道:“只惜我能耐不够,身旁无有能人,不然……”
赵该静静地看了他半晌,似乎是在努力消化掉对方这番话,片刻过后,他方才吞了口唾沫,迟疑着避开这个敏感的话题:“这无论如何,都是为了天下能尽快安定,近年颍川人在朝中多受倚重,此事或许是出自国家默许,也犹未可知。”
刘虞闭上眼睛,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赵该看着对方模棱两可的态度,也不知道对方在纠结着什么。只是当下刘虞担心的是因为公孙瓒之死,自己恐怕会遭受相当的非议、皇帝会怀疑他的居心,既是这样的话,那倒还好办:“其实明公大可不必忧虑过甚。如今明公乃朝廷所倚重,以明公之德望,既无明显过错,国家要做中兴明君,就不会轻易黜免。”
刘虞扬了扬眉,他知道现在皇帝就算有心也不会动他、更轻易动不了他,这是他手握的最大凭仗,只是天下太平以后呢?帝王最是心思莫测,谁知道会不会有人给他翻旧账?
“明公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就是立功。”赵该低声劝说:“袁绍败退渤海,中山、巨鹿、赵国等地纷纷反正归附,此皆明公以仁义动之,而不费兵卒之力。眼下放眼河北,唯幽州可堪敌者,明公若是一举收复幽州,擒下袁熙,收二州之大功更有何人可比?”
刘虞捻着胡须,轻轻摇头道:“此乃居功要上,非人臣所为,我不能这么做。”
见对方思想迂腐,赵该暗自叹了口气,既担心自己的身家前程,又不肯背上建功自重、威逼皇帝的恶名,这样一举双全的好事哪里找得到?他索性换了个说法,上前说道:“明公所虑者,无非是救援不及,致使公孙瓒败亡。可公孙瓒败亡的缘故,又岂是如此?若非他因战失策,冒失出城、若非袁绍父子攻城不绝,誓杀干臣……又若非是阎柔等辈勾结胡兵,破我边界……”
“明公。”赵该目光炯炯有神,用极诚恳、极肯定的语气说道:“杀公孙、破幽州者,难道不是袁氏么?公孙瓒曾与明公同处共事,护卫疆土,情意深重。如今明公率大军重返幽州,既是为国家效力,又是为故人复仇。尽忠尽义,这才是两全之策!”
“你的意思是,要我打着为公孙瓒复仇的名号征幽州?”刘虞骤然听到这个说辞,一时间甚觉得可行。
“只要将罪责都推到袁熙、阎柔等人身上,明公再亲率兵讨之,以其首级祭于公孙瓒墓前,如此仁至义尽,则天下人还有谁会再以此议论明公?”赵该说道一口气说完。
刘虞没有说话,而是重重的点了点头。
这回他很快接受了赵该的意见,其实做法还是同样,只要一路势如破竹,拿下幽州,取得胜利,皇帝就算对他有什么意见,也不会表现出来。于是刘虞信心满满的带领张燕、郝昭等兵马万人往幽州进发,汇合故吏鲜于银、鲜于辅、及降将吕翔等部兵马,并乌桓数部胡骑,数万人声势浩大。一路上所过郡县听说是刘虞回来了,尽望风而降,并备足一切粮草军需,很快就抵达涿县。
留守蓟县的幽州牧袁熙与将军阎柔麾下只有两万余人,他们原本招附的鲜卑、乌桓等族胡兵早在得闻刘虞归来的消息后便退兵而走,或是在地方跟风倒戈。
阎柔并不算是袁绍部将,他自小便在塞外长大,给乌丸、鲜卑做牧马奴,后来因为他的聪明才智得到胡人亲近,不仅摆脱了奴隶身份,而且借着与胡族的关系充当汉胡之间联系的桥梁,实则也是半个胡人的身份。
深受胡人风气影响的阎柔对袁氏没有忠诚可言,在得知袁绍败局已定,自己在胡人中间的优势又比不上刘虞,识时务的他首先便选择了向刘虞投降,并答应为他反攻袁熙。
可刘虞却拒绝了,他自认为是堂堂正正之师,兵马众多,根本不需要阎柔在其中起到什么作用。更何况,阎柔本就是刘虞听从了赵该的建议,必须要斩首示众的人。
阎柔尝试几次无果后,又不愿意继续留在蓟县陪着袁熙死守,便想走居庸北还塞外,等风头过去了再率亲信他的一些乌桓部落投降就是。可是这回那些与他关系好的鲜卑、乌桓贵族们在接到他的书信后却没有放他一条生路,而是堵死了上谷、代郡方向,导致阎柔逃也逃不得,降也降不了。
袁熙虽然才智不算出众,但在袁绍诸子中却是心胸最宽广的,他既已得知阎柔近日里的小动作,却没做任何反制的举措,而是在知道阎柔当下的窘境后,主动来劝说他跟自己一同应敌:“将军威名震于燕赵,今一旦退走,则扫地且尽!为今之计,当是有进无退,背水一战方可!”
阎柔心里想着,若不是因为自己参与打败了公孙瓒,尚且不清楚公孙度的立场,他早就借道辽东去了。此时果真被逼得走投无路,也确实只能像袁熙所言,拼死一战了。
于是袁熙留下别驾韩珩留守后方,点起麾下全部兵马,带领张南、焦触二将与阎柔南下迎战。
刘虞自信满满,由于他对幽州子民心念旧情,故在开战前还告诫全军将士“不得残害燕地百姓、焚毁屋宇,但力杀袁氏兵马而已。”
由于种种约束,导致他坐拥数万兵马,却一时没能攻下涿县。而且当刘虞看到袁熙将全部兵马集结在此的时候,一心想着毕其功于一役,在没有充分把握的情况下,决心全面攻城,从而放弃了郝昭等人提出的留一部兵马牵制,分兵收复幽州其他郡县的计划。
刘虞立志全歼敌众,真刀实枪的打一场硬仗,免得外间有人说他身为一方主将,却从没有像曹操、徐晃那样打过一场仗。于是他派遣张燕、吕翔、郝昭等兵马将涿县团团围住。这样虽然阻断了城中与外界的联系,但也违背了兵法上‘围三缺一’的原则。
阎柔等人眼见陷入绝境,唯有拼死一战才可绝处逢生。于是通过几天的观察,阎柔敏锐的发现城外就数张燕所率的并州屯田兵战力最为低下,便与袁熙商议集中兵力攻打张燕。
在建安四年年初的一场细雪里,为了迷惑刘虞,焦触打着袁熙的旗号,大起疑兵驻守城南,吸引刘虞猛攻。而阎柔则率所部数千胡骑开门出城,直攻阵线薄弱的张燕部。
张燕是黄巾流寇出身,从未面对过胡人剽悍的骑兵冲锋,接阵当时便抵挡不住,纷纷逃窜后退。败兵将附近的吕翔所部冲得乱成一团,张南趁势跟随出城,奋勇追击,刘虞阵脚大乱,还没做出有效的应对,大军便已全面崩溃。
刘虞何曾经历过这样混乱的战阵,他以为行兵布阵就跟写文章一样条理简单,谁知道瞬息之间,自己就已至败亡。阎柔此时深恨刘虞将他逼上死路,见刘虞将要骑马逃窜,追赶不及,远远地就在马背上张弓射箭。
‘咻——!’
这一箭射出,谁知刘虞身后突然追上一人,正好替他挡下了一箭。
赵该惨叫一声,扑倒在马背上,没几步就被马颠到地上。
阎柔瞧得真切,遗憾的大骂一声,舞其马刀,在乱军中杀开一条血路,直追刘虞而去。
刘虞勉强爬在马背上,一个劲的鞭打着,却又不知方向,只在战场上乱冲乱闯,像只无头苍蝇。
阎柔终于迫近身后,将马刀高高扬起,欲往刘虞后心劈下。
只听‘当’的一声,从旁突然伸来一柄长枪,精铁枪头正好挡住了阎柔那下落的一刀:“匹夫敢尔!”
喝声起处,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将纵马杀到,威风凛凛,俨然是刘虞一手提拔的都伯郝昭。
“好小子!”阎柔虎口震得发麻,他自诩膂力不凡,没想到竟被一无名小将拦下,而反观对方却似乎浑然无事,心中着恼:“你是什么人?”
“护送使君走!”郝昭喝令身边的士兵,将长枪横在腰后,实实的拦住阎柔的去路。他没有理会阎柔的发问,而是在见到刚降不久的吕翔在混乱之中又开始大声喊叫、试图向袁熙请降,不禁啐了一口:“孬货!”
阎柔闻言大怒,当下立时与郝昭厮杀在一处,郝昭仗着年轻力壮,逐渐在这场缠斗中占据上风,然而此时战局已无可逆转。郝昭遂无心继续,一枪拨开阎柔的马刀,且战且退,一路败走。
刘虞最后只在部将郝昭与鲜于银等人部曲的护卫下往南逃窜,一路逃至故安方才停下暂歇一口气。让人清点之后得知,此战并州典农中郎将张燕被阎柔斩杀、赵该在乱军中身死人亡,至于兵马、粮草更是损失大半,刘虞听后大吐了一口血,从此一蹶不振。
袁熙这边则是畅然快意,虽然他击败刘虞也折损了不少兵马,但这样的战果足以让他自夸。此时张南擒住了吕翔过来请示,袁熙志得意满,更是看也不看,命人将这个叛而复降之辈拖下处死。
刘虞一败,幽州之围立时解除,不但南面暂无军事压力,就连上谷、代郡等地的乌桓部族也再度安分了下来,并开始重新考虑这场战争的最终胜负。袁熙见此机会,一边派人向南皮报捷,一边试图通过阎柔重新与离散的乌桓、鲜卑等部族建立联系。
胡族兵多势大,只要借得万骑,足以改变这一方局势。
袁熙既非嫡子,又不是袁绍所亲爱,本来对继承家业不抱希望的他,在经过这一战后,在心中陡然产生了一股炽热。只可惜他有这个想法、有这个机会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天下大势的走向不是他一个局部战争的获胜就能改变的。
在刘虞兵败以后,皇帝只好收缩中山等地兵力,可邺城方面的消息,却又使局面再次获得了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