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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想君小时

    “白水巡前迹,丹陵幸旧宫。”————————【重幸武功】

    在皇帝亲政伊始,便将已经废黜的兄长刘辩重新追认为帝、放在了孝灵皇帝的后面。从这件事就可以看出,皇帝早有意于为自己另立宗庙,然而以他现在的功绩,死后称宗是绰绰有余,但他只是在原有的基础上恢复汉室统治、并不算开国之君,以汉制对皇帝庙号的严苛程度,皇帝不一定能称‘祖’。

    即便作为一个后世人,皇帝也对宗庙这种盖棺定论的东西很是看重,这不仅关乎于他的后世之名,更是要为自己未来新政的延续性加一道保险。在这样的心理驱动下,皇帝势必要与东汉的首都雒阳保持距离,开创新局面,不然他所做的都是上一个朝代的延续。

    这是黄琬猛然间醒悟所得到的,若皇帝真有此念,那迁都之议,恐怕是不可再行了。

    他气势登时弱了下去,皇帝也趁势责备了黄琬几句,关中是他起家的基本盘,如今关西士人屡经敲打,势力衰微,正是他大展抱负的地方。如果回到关东士人势力范围内的雒阳,皇帝做什么都将束手束脚,关东虚浮的精神文化也会很快腐蚀掉朝廷上下的进取之心,而关中则不一样,毗邻的并州、雍凉之地胡汉杂居,矛盾重重,朔方的鲜卑又是日后的大敌。将首都定在关中,既能始终不懈、保持警惕,也能起到守国门的作用。

    鉴于黄琬在河南为前线筹备粮草、民夫,劳苦功高,所以对他的失察之罪两相抵过,仅以罚俸、罚金了事。

    迁都事关国运以及一系列的政治红利,绝不会因为现在受挫而偃旗息鼓,皇帝知道回去后还会因此争论不休,为此也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只是让他仍感到疑惑的是,出来打头阵的居然是黄琬,而且还犯了这样低级的错误:“黄公今年有多少岁了?”

    小黄门穆顺正从一旁端来茶碗,微躬着腰略一回忆,道:“好像是五十有七了。”

    “赵公只大他四岁。”皇帝站在北宫的某处破落殿宇之中,极目张望着殿中旧物,没有接穆顺递来的茶,随口道:“可人却很精神矍铄,遇事不糊涂。黄公幼时早慧成名,在长安时理政也算正直公道,很有治乱的才干,怎么才几年的功夫,言行就这样无忌了?”

    皇帝只记得司空赵温的年纪,却不记得黄琬的年纪,足以见两人在皇帝心中的轻重,穆顺默记于心,轻飘飘的说道:“奴婢曾听过这样一个故事,是都水使者孔文举的。”

    他勾起了皇帝的好奇心,想说是孔融让梨的故事么?可这又有些文不对题,便问道:“是什么故事?”

    穆顺没有答话,伸了伸有些发酸的胳膊,将茶碗奉到皇帝的跟前。

    皇帝无声的笑了,伸手把茶碗接了过来,吹一口茶叶,浅浅的抿了一口,只在口腔里润着,没有咽下去。

    穆顺在贾诩守孝的时候曾执掌过一段时间的平准监,知道皇帝喜欢听宫外的见闻秘事,所以即便之后没有再继续统领平准,他也建立了一部分人脉为他着意打听。见皇帝总算拿走了茶碗,穆顺这才说道:“说是孔文举小时造访李公府邸,因不得门路,故诈言孔李两家奕世通好,这才进得堂室。”

    说到这里,穆顺故意顿了顿,期待着皇帝问他为什么孔融撒谎不怕被戳穿。可皇帝却咽下一口茶汤,目光看向殿角上的瓦菲,慢慢悠悠的说道:“这一段我听过,孔丘与李耳曾于周室问礼,可算世亲。”

    穆顺有些泄气,既然皇帝都知道了,那这个故事讲起来也就不新鲜了,可是既然开了口,穆顺怎么也要接着说下去。而皇帝也在一旁看到穆顺的窘境,笑话似的看向他:“你继续说,这往后面的我还没听过。”

    不论这话里安慰的成分有多大,感受到重视的穆顺还是因此提振起了精神,接着说了起来:“当时堂下众人皆叹孔文举聪慧,而太中大夫陈韪却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皇帝忽然将手上才喝了一口的茶碗放回穆顺手里,目光瞟了穆顺一眼,似笑非笑的说道:“他可不是你说的这样。”

    穆顺被皇帝这一笑弄得心里发毛,不知道是哪里说错了。

    然而没等穆顺反应过来什么,皇帝便打发他说:“你回一趟,让杨修写一篇赋来,就说我在永乐宫。”

    穆顺见皇帝的语气与寻常无异,便答应一声,退步走了下去。

    皇帝在庭中散漫的走着,看着陈迹旧物,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未过多时,侍中、平尚书事荀攸便过来了,在他身后,有人捧着一堆需要裁夺的奏疏跟着进来了。

    皇帝看了那堆奏疏一眼,略无奈的叹了口气:“真是走到哪就跟到哪。”

    荀攸知道皇帝只是随口发几句玩笑般的牢骚,对于朝政,皇帝是从来没有松懈过的,虽不至于事无巨细、事必躬亲,但也是将大事都捏在手里。他照例说了几句官话,要不是皇帝迟迟不去却非殿,这些奏疏又急需皇帝御览,荀攸也不会带着一堆奏疏来缠皇帝。

    这些奏疏中,有部分来自青州,说是东莱太守黄祖所督练的水军略有小成,苏飞、张允等都督熟悉航道时,在东牟附近的岛屿上发现了北海王室的成员,为避战乱而来此岛,当地人称其为刘公。黄祖怀疑此人与辽东公孙度有联系,因为当年公孙度曾派人跨海而来,在沿海一带设立营州,笼络了不少本地人。

    此外,还有冀州刺史王邑呈报的关于渤海盐田的探查情况;镇南将军徐晃对淮南裁兵、屯田的后续细节敲定;幽州、汝南的军事进展;交趾太守士燮因为区景卫毅、钱博等叛将据苍梧作乱,难以向朝廷贡输,请求皇帝早日派兵打通荆交要道的祈盼……

    “公孙度已通过张辽递来降表,如今幽州才驱走部分乌桓,士民疲弊,要以休息为重,此时不宜再弄出是非。”许褚将搬来的席榻、桌案摆在一处没了亭盖、只剩一根亭柱的台基上,皇帝与荀攸两个在简陋的蔺席上坐着,指着一份奏疏说道:“既是北海王的家事,就先由该国中尉来查,以后若是未结,再移交廷尉不迟。”

    辽东太守公孙度经营多年,东征高句骊、西征乌丸,威震一方,自称辽东侯、平州牧,穿戴出行拟于天子。由于他麾下兵强马壮、地处偏远、又与乌桓等部族联系密切,皇帝不放心让张辽贸然远征。于是打算先暂时安抚,诏拜武威将军、永宁乡侯,作为交换,公孙度不仅要停止一切僭越行为,还不得阻拦管宁、邴原、王烈等避难辽东的中原名士接受朝廷征辟。

    公孙度碍于朝廷一统天下的威势与兵锋,又因为同乡故友、宁胡将军徐荣的书信劝诫,不得不忍气吞声,将僭越的冠冕与车驾藏在府库里,放任管宁等人自愿来去。

    皇帝没有把收服辽东纳入当前的安排,是因为他当前要养精蓄锐,整顿内部,等到朝廷的实力一旦恢复,别说一个辽东,就是三韩、扶余、高句骊,都要一次性征服。处理完这件事,皇帝又拿起王邑的奏疏看了看,无论是渤海盐田还是巨鹿水患,王邑都没有急功近利,而是有条不紊的推行着,皇帝看过,批几句话就当是在时刻关注了。

    不过看到奏疏的末尾,皇帝忽然放下奏疏,说道:“王邑与主簿李孚似乎有些不愉快?”

    荀攸知道王邑是在奏疏里提到了自己对李孚的不满,起因是钜鹿太守张导想疏浚河道,先要将钜鹿的民户摸查清楚,这样才好组织百姓服劳役开挖河道。然而郡中残破,没有准确的籍册,张导只好求助于王邑。王邑知道李孚就是钜鹿人,又是冀州主簿,便让他负责此事,若是钜鹿郡的民夫不够,便从邻郡调人。

    这本是件好事,却被李孚以‘冀州涂炭,骤兴大工,非百姓所望’为由拒绝,甚至要求延缓修河工。

    他们二者之间的矛盾并非不可调和、或是王邑一个冀州刺史所无法解决,只是因为王邑在清算叛逆的时候得罪过不少冀州人,为此想拿李孚做突破口,从而立稳脚跟。

    荀攸存了息事宁人的心思,简单的将王邑二人的龃龉说了一遍,然后道:“这本是地方上的小事,倘或今后形成定例,地方州郡长官与属吏不和,皆上奏御前,公告天下,则至朝廷颜面于何处?依臣看,陛下还是让王邑自行处置为好,既然陛下选中此人为刺史,其自然要有才干管好属下,不然谈何治理大州呢?”

    皇帝被荀攸说动了,李孚充其量是迂腐,不能说犯了什么大错,上位者最忌讳的就是随便拉偏架,他也着实不愿将精力浪费在这等琐事上面。王邑如果真是有能耐、有手腕的,就不会轻易的被手底下人架空,更不会因为一点挫折就放弃自己推行的主张。当下他略一颔首,将此事搁在一边,另外提起别的事:“屯田的事已有成例,徐晃要在淮南因地制宜就尽管放手去办,不用事事请奏。”

    想了想,皇帝又说道:“他是镇南将军,交州的事也一并归他统管,至于派遣何人去苍梧平乱……依我看,就拜沮隽为安远将军,吴匡为立武中郎将,两人再从荆州调集一批兵马过去。至于士燮,等交州平定后,征辟他入朝做中散大夫吧。”

    士燮是颍川名士刘陶的弟子,可能是念着一份香火情,荀攸忍不住插话道:“士威彦为交趾太守有十年之久,士氏亲族多出任交州各郡要职……朝廷一旦征辟,臣恐其会托词年迈、路途,不肯就任。”

    “荀君的意思是他会嫌官小?”皇帝嗤笑一声,他近来一直致力于将各地豪强名士征辟入朝,强干弱枝,虽然这样会导致朝廷上的权力纷争愈加复杂,但也能为地方上的改革减少阻力。士燮是交州的地头蛇,不把他调走,以后开发交州时还得看士氏的脸色。皇帝眯着眼睛,斟酌道:“士燮安定岭南,招纳流亡,怀柔诸夷,也算是有功,就再封他一个关内侯吧……先到长安来,以后还得用他。”

    荀攸没有再提出书面反对的意见,他能为素不相识的士燮多说一句话已是不易,皇帝话都说到这里,荀攸犯不着再多说什么。

    士燮不过是一个引子,如袁徽、许靖、程秉、刘熙、薛综等中原名士都在避难交州期间受过士燮的恩遇优待,为士燮说一句好话,正好可以帮袁徽这些人回报恩情。

    皇帝捡着几件重要的政务一一处理了,看着小山似的奏疏,忽然笑着说:“这段时日荀君肩上的担子不轻,承明殿与尚书台不在,每日就要代阅这些奏疏……我看你的鬓发比以前要白了些。”

    从前朝廷只有并州、益州等州的时候,各地奏疏都是直接呈递长安,即便是皇帝东征也是让长安留守的朝廷代为处理,再将无权决断的大事转呈皇帝。但随着朝廷彻底收复天下,统治疆域的扩大,加上皇帝近期又驻跸河北、河南,导致徐州、豫州、冀州等地的奏疏都默契的不再走绕过皇帝发往长安、又从长安发回皇帝的路子,而是选择直接呈交给皇帝。

    虽然在这之中省去了很多繁琐的程序、提高了行政效率、表示了归复州郡对皇帝的尊重,但无形之中也使长安的政治地位得到削弱。在长安承明殿的赵温、董承等人目前可以说只管得到并州、益州、司隶、雍凉的政务,却管不到关东的政务。因为关东所有的奏疏都绕开了承明殿,直接上呈给皇帝,接着就被皇帝以及黄琬、荀攸等随驾臣子处理了。

    这样做不仅导致他们手上的权力大打折扣,而且由于不能及时了解关东的具体情况,赵温他们也将成为睁眼瞎。从奏疏渠道的受阻一事上,感受到可能被关东给边缘化的赵温、董承等人,难得联起手来上书皇帝。表示既然大军已经凯旋、雒阳宗庙也已得到祭扫,皇帝是该及时返旆,振奋关中士民、慰劳雍凉将士。

    “在雒阳只有黄公与你两个尚书事,尚书们也大都不在此处,各地政务处理起来确实力有不逮。”皇帝听完荀攸的谦词,随手举起一副奏疏,缓缓说道:“有人称雍凉战乱未平,建议我暂时留在雒阳等候捷报,政务上的事,可就地征辟贤士为尚书;也有人建议早些移驾,回长安以后自然上下通达,烦剧立解。”

    荀攸抬头看了眼皇帝,接着又低下眉头:“陛下是想问迁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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