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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新安集

    这时雨停了。

    杨河下了巡检司三百料的官船,踏上了北岸码头的栈桥。

    这边停了一些船,除了巡检司的船只,还有一些是商船,随着新安庄名声的传出,眼下已陆续有商人前来贸易,不单是邳州的商人,还有徐州等地的商人。

    杨河从栈桥登上大堤石阶,雨水冲袭,青石台阶洁净又沧桑,弥漫着丝丝寒意。

    他回望河面,仍有些濛濛,行驶的船只就若隐若现。

    一些船只靠岸,船上饥民由持旗庄民领着,井然有序的下船。

    各人登上栈桥,眼中都带着好奇而期盼的光,饱含希望。

    此时杨河从县城回来,身上穿了正九品的官服,练鹊补子,铜木腰牌,系着黑色貂裘斗篷,英武中就有官威,身旁陈仇敖还为他捧了信鉴铜印,皆以红布包裹。

    杨河于二十三日离开睢宁城,路过辛安铺时他看了看,那边的收容营地大体还是满意的,沿着官道蔓延好大一片。

    为便于管理,按他要求分甲乙丙丁四个区,每区饥民臂上都系上不同颜色的布带,然后由持相同旗色的庄民领着过河。

    此时杨河看着,看饥民们上岸后,由持旗庄民带着走,小旗高高扬着,还不时回头叫嚷,然后饥民一色跟在后面,个个神色好奇而拘谨,让他想起后世的旅游团,不由哑然失笑。

    众人上了大堤,下面是往两边延伸,非常辽阔的格堤,遥堤,整套河防堤岸有二三里之宽。

    然后一条小道直通遥堤后的巡检司那边,因雨水缘故,往日干枯的“格”间满是积水,有若一个个水塘。

    各人顺小道下了格堤,遥堤,柳间小道颇为泥泞,烂泥没到人的脚跟,看着这种道路,杨河深深皱眉,以后新安集要发展,通往码头的道路一定要修一修。

    不过看看后方的饥民,不论大人小孩皆不以为意,显然这种道路他们走惯了。

    很快众人过了遥堤柳林,前面是广阔的平原,巡检司就在小道的西侧,此时被包裹在新安集内。

    新安集市开设后,建有很长的围墙栅栏,任何人都需到墙内贩卖,然后设有东门,北门,西门。

    但没有南门,因为新安集的南面,就是颇为高大的遥堤,遥堤上下,满是密密匝匝的柳树,巡检司就在遥堤下靠东南位置。

    杨河看着面前集市,他脸上露出笑容,比起去年时,新安集繁华了许多,每到集日,四面八方的乡民,就携带各地的土特产,定期到这里赶集、做生意。

    看到商机,一些有远见、有实力的商人也纷纷来此开店坐铺。

    现集内已有米铺,肉铺,盐油店,杂货铺,布庄,茶铺等等商铺,特别有几家客栈正在兴建。

    邓巡检告知杨河,集内更在兴建塌房,供邳州的米货商,徐州的煤商停塌货物之用,新安集的行商已经越来越多。

    杨河与邓巡检并辔而行,他策着马笑道:“这世上商人最精,北岸发展有目共睹,看到有钱赚,自然是趋之若鹜了。”

    邓巡检道:“大人,这商贾越来越多,我们集市商税不过三十税一,还不收过税。这税是不是低了一些,可否稍稍提高,增加到二十取一,或者是十五取一?”

    杨河笑道:“眼下是培育市场,招商引资的关键时刻,还不到提税的时候,勿要杀鸡取卵了。”

    眼下新安集税钱,基本按三个档次,乡民小贩,一般只集日前来,缴纳一定的场地费可入集贩卖。

    他们货物不多,挑个担子,卖完就完。

    然后是高级些的商贩,货物量大些,在集内租个摊位,缴纳一定的摊位费后,可以在地点较好的地方摆卖一天。

    最后是坐商,在集内都拥有商铺,很多还是由摊贩转化而来,如孙屠夫,往日只在集日卖肉,但因为新安庄对肉类的需求太大,他已经正式购买地皮开铺。

    听说邳州军器局的南大使,都在他的肉铺中参了股。

    对这些坐商,杨河实行的就是商人市籍制度,开店前,需到巡检司登记,获得许可,或租或买地段,然后缴纳商税。

    大明有住税,也就是类似营业税,此时往往三十取一,杨河一样商税三十税一。

    然后有过税,类似关税了,大明在各地设钞关,征收的就是关税,各地关卡收税率高低不一致,一般来说,各地驴骡车装载物品出入京城九门者,每辆要缴纳车马税二百贯。

    各地客商装载货物的船只,从北至南,或从南至北,每百料要纳钞五百贯。

    现在当然是征银,大体里河并北河来的五尺船,一只纳银三两八钱一分二厘。

    还有各种货税,分衣物类、食物类、用物类、杂物类几大类,依通关货物之精粗、时价之高低来确定税额,分别征收白银一分、二分、一钱、二钱,至一两、二两不等。

    大体关税也是三十税一或十取一。

    暂时杨河没有收这个关税,商人入集,只缴纳三十税一的商税。

    然后此时商人颇重要的一点,就是需要为官府承担铺行差役,包括承办购物、办理祭品、供应粮草等等,算是店铺商贾为官府所服的一种徭役,这是颇有猫腻的一种制度。

    类似田赋一样,有靠山有势力的商贾,总能将自己的负担转嫁到没有靠山,没有势力的中小商人头上,加上承担铺行时,官吏也会借机敲诈勒索,使得大量商人店铺纷纷倒闭破产。

    杨河的新安集并不推行这种制度,这是让集内商家颇为轻松的一点,一切都是真金白银交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拖欠,不赊账。

    特别新安庄什么都要,米面,布匹,油盐,菜肉,煤铁,皮革,铜料,竹木,现在更连泥土碎石都要,庄内采购非常频繁,有若吐金怪兽,源源不断吸入各类物资。

    各商家光吃新安庄的订单,就可以过得很轻松了。

    有税,但不高,不复杂,更没有各种类型的敲诈勒索,前景又非常好,对各商人来说,这是一块新的黄金地带。

    看着集市发展,邓巡检每日兴致勃勃,非常专注集内的事情,毕竟新安集中他也占了股份,他弟弟邓官,一样在集市中投了不少钱,以后会有分红。

    还有北岸各村寨的当家,现在都是庆幸,当时杨相公设集,各人抱着捧场的心态投了一些钱,现在看来,这新安集市就是一只会下金蛋的白天鹅啊。

    很多人甚至后悔投钱少了,现新安集十成股中,只邓巡检占了一成,余者各人全部占一成,然后杨河占了八成,除了邓巡检,余者各人都没有话语权,只等集市兴旺后会有一些分红罢了。

    与各人想法不同,杨河现在并看不上这些区区商税获利,只为治下百姓谋个出路,多条生计罢了,然后团结周边利益集团,为自己获取物资便利。

    虽然他并不因此放弃对集市的掌控,很多事情邓巡检在管,但户务堂的会计所有权审核市集的帐本,越来越变成税课局的巡检司事实成了堂下的一个部门。

    杨河最关键还是想在新安集建立一种制度与标准,以后推广开去,所以他对市场的度量衡器要求非常严,街市上商人使用的斛,斗、秤、尺等度量衡都有标准规定。

    绝对不能大斗小斗,私造度量衡器,敢违反的,会遭受警告,罚款,驱逐几项惩罚。

    然后对市场商品价格也有一定规定,乱提物价的商人一样会受到惩罚,特别杜绝行会的存在,一切以官方的指导为主。

    若新安集成功,他会试着推广治下。

    ……

    新安集的人流越多了,不单只是集日,闲着没事时,附近的乡民,特别新安庄的民众都会过来逛逛。

    集内茶铺的生意非常好,已经连连扩大经营规模,他们很多老客人,就是新安庄民了。

    庄民的薪俸,平均是每月五钱银,这个银子自己开伙力有不逮,毕竟就算现在米价不到最高的时候,但也接近一石二两银,好在新安庄实行食堂制,庄民吃住基本全包,还有一些穿的。

    温饱解决了,手上又有闲钱,时时过来打打牙祭还是可以的,看中什么商货,也可以掏腰包豪气的买去,所以别看新安庄民不多,消费能力还是很强的。

    集内商家也最喜欢做他们生意,不斤斤计较,豪迈,不象有些客人,一文钱要争个半天。

    看着新安集热闹的情形,杨河满意点头,眼前的一切,便若初生的太阳,充满了蓬勃的生气,让人陡然就涌现出希望。

    他身旁的陈仇敖看着,亦是若有所思,杨河看了他一眼,笑道:“老陈在想什么?”

    对这个总酷酷冷着脸,但笑起来其实颇为阳光开朗的帅哥,杨河还是很看重的,也愿意听听他内心的想法。

    陈仇敖道:“相公,属下在想,为何到了北岸,某心中就安定下来,我们这边的百姓,精气神更与别处不同。在睢宁城的时候,就算我在宴席中吃着山珍海味,也觉心中不安。那边的百姓,贫者三餐不继,孤苦怯懦。富者大鱼大肉,嚣张跋扈,但感觉他们一样朝不保夕,没有安定,心思惶恐。”

    杨河有些惊讶,这小子,有长进啊,看来将他带在身边带对了。

    他叹道:“常言说得好,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三餐不继,金钱不足,常年为生活而奔走,甚至冻馁交加,这精气神如何提得起来?自卑怯懦,实属正常。而周边都是仇恨孤苦之人,每日虎视眈眈,富者银粮再多,又如何安心?所以啊,每到这时候,世道就要乱了,世道一乱,贫者就算想安定,都是奢望不可能。”

    陈仇敖若有所思:“所以相公搞食堂,是让庄民没有衣食之忧吗?”

    杨河道:“当然,让庄民各自耕种,依这水利土质收成,他们如何活得下去?而人活在世上,最重要是吃,然后是住,若三餐尽为衣食住房奔走,又如何发展呢?每日匆匆忙忙,为最基本的生存而奔波,他们的精气神,又如何好得起来呢?”

    外人每见新安庄民,最惊讶的还是他们的精神面貌,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从容与安定,却是大体解决了衣食住行的结果。

    而人活在世上,最要紧的就是生存,若为生存每日奔波,沉重的生活压力下,人的精气神肯定不佳,整体的表现就是猥琐,麻木,怯懦,更不可能考虑长远之事。

    因为眼下就要吃饭,要生存下去。

    所以小民必然短视,上位者为维护自己的权益一样短视。

    便如这明末乱世,小民的愤怒汇成流寇,众短视之人汇成的团体哪有什么战略想法?

    反正痛快一把就好,“沉重打击了统治阶级的嚣张气焰”,打击之后就没了。

    然后上位者,皇族,勋贵,太监,士绅,文官,武将,明知种种所为会造成更大危害,依然死性不改,最后大家一起死。

    在杨河看来,极富极穷都不行,最理想的社会结构却是“橄榄型”,两头小,中间大,中间阶层占多数,有一定的社会生活基础,不再为生存而奔走,又没有上层社会的穷奢极欲。

    这样的阶层,更有活力与创造力,中间阶层多,也可使社会保持整体乐观与向上,然后带来更多的正面循环。

    杨河现在所为,就隐隐有往这方面走的趋势,建食堂,包吃住,虽然只是最基本的生活条件,却解决了他们最大的问题。

    庄民们没有衣食之忧,悬在头上最大一把刀,压在身上最大一块石头去除,这边又安全,没有身家性命的担忧,心态从容下,相比周边朝不虑夕,食不果腹的民众,精神面貌又岂会不好?

    然后又有薪俸制,活干得越好,月薪越多,地位越高,虽有些人每月几钱银子也心满意足,但对大部分人也是一种激励,想要获取更多,不使庄民沉溺现状,原地踏步。

    这不,到新安集消费的庄民越多,也带动了周边的活力,慢慢发展出内需。

    杨河的目标是让麾下庄民慢慢成为中产,随着整体财富的增多,让他们收入也慢慢增加,然后他们积极消费,周边商铺赚钱,增加雇员,扩大生产,多缴纳税收。

    然后他有钱投入各种保障,教育医疗等等,让中产阶级扩大,形成循环。

    底薪加提成奖金是后世的常例,包吃住就是眼下新安庄的底薪,杨河认为非常有必要,乱世中,谁给吃,谁给住,更能收获庄民最大的忠诚。

    不过他不会给高薪,钱多了跑了怎么办,毕竟小民总是短视的,能考虑到半年一年后的事情,已经算是有远见。

    他会给麾下吃好,住好,穿好,但他们若离开这个体系,只会穷困潦倒。

    他们想享受这一切,也唯有加入这个体系,忠于这个体系,一直在这个体系。

    ……

    杨河看着陈仇敖:“所以,宴会中的珍馐你见识过也就罢了,切不可沉湎于那种所谓的权势富贵,那一切都是烟云虚妄,我们这边才是真真切切,让大伙的日子,都过得好起来。”

    陈仇敖眼光闪动,他在马上作揖,真心诚意的拱手:“能追随相公,是某仇敖几世修来的福份。”

    杨河微笑道:“老陈,要多抽时间读书,我的脚步是不会停的,能不能跟上,就要看你们各自的造化了。”

    邓巡检叹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下官真是受教了。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啊。”

    邓巡检对杨河层出不穷的新词早习以为常,也早心甘情愿以下属自居,此时更是感慨说道。

    杨河哈哈一笑,这胖巡检能力有一点点,但眼力却是不错,知情识趣。

    他们看着集市说话,不时阵阵欢笑,后方跟着的饥民,亦是诧异欢喜,众人逃难,一路所过州县地带,无不是惨绝人寰,想不到这大河的北岸,竟有如此的太平安乐。

    他们看着眼前的一切,是那样的祥和安定,让人向往。

    果然那年轻的大人说对了,到了他的治下,就有好日子过了。

    看他们喜悦样子,带队的庄民亦是自豪,他们要在杨相公面前表现,更是大声叫嚷,舞着旗,让各人依区进入收容营地。

    离着市集一百多步,道路东侧遥堤下就是难民营,往日这边是盐碱地,好大的一片,还算干燥,没有遥堤下很多让人讨厌的湖荡滩涂,临时的收容营地就建在这边。

    接到杨河通知,除了辛安铺,庄内还在这边修建了一片临时的收容营地,杨字大旗高高飘扬,草棚帐篷林立。

    同样按要求分甲乙丙丁四个区,从西到东,分别设孤儿幼女甲区,鳏寡孤独乙区,有家口者丙区,没有家口者丁区。

    每区都有粥棚,饮水棚,睡房,厕所等等,井井有条。

    难民若过来,可以分区稍稍歇息休整,喝水喝粥,然后前往焦山庄一片安置。

    不过孤儿幼女、鳏寡孤独大多会安置入新安庄内。

    若过河晚了,他们也可以在这临时收容营地歇息一晚。

    难民营归民政所在管,还有弓兵在巡逻,改编后,巡检司弓兵已归新安庄管理,训练征战皆如一,他们两队人,一队各卡巡逻,检查腰牌,负责治安,一队驻在集内,每三月一轮。

    除了他们,还有新安庄队兵,杨河其实还有对余下各村寨未选入队兵、耕田队路工队的青壮,定期派出教官训练考核计划,平时守庄,战时看情况征调。

    这样他的治下,也会形成战兵,守兵,巡逻弓兵三层体系。

    收容营地建立后,每区都设弓兵巡防,防止诸事,也让不远处的新安集商家放心。

    又一批难民到来,立时难民营各区又喧腾起来,各方接人,核对,基本井井有条,杨河还隐隐听到孙招弟的大嗓门:“唉,那婆娘,你臂上绑的是蓝带子,跟着那蓝旗到丙区去,你男人可在身边,跑到丁区去作甚?那边都是光棍!……那汉子,你有婆娘吗?跟着绿旗到丁区去,怎么窜到丙区去了?”

    “还有那谁,你有四十了吧?窜到孤儿区去作甚?各归各位,不要乱走,到了我新安庄,就要懂规矩,守秩序,知道吗?”

    杨河看过去,就见孙招弟叉着腰,对一些乱窜的饥民吼叫,很多人没有秩序观念,看到有好位子,就忙不迭的奔过去,然后被孙招弟骂得摸门不着,灰溜溜出来。

    有所混乱的饥民各归各位,忙不迭随着旗走,众饥民感觉这新安庄好是好,就是规矩多,体会到那女管事所言“秩序”的力量,初来乍到,需要他们慢慢去适应。

    杨河看孙招弟在那边意气风发,身旁一个书办,还有几个五大三粗的管理妇女,个个精悍。

    乱世中能活下来的女人体质都是过硬,她们又在庄中养了几个月,平时也有操练,匪贼来犯时一样持刀上墙,一对一对打一个男人不是问题,所以这些强悍妇女压得进营的饥民服服帖帖。

    他默默点头,管理这种营地,也只有孙招弟等泼辣的性子压得住阵脚,若换成赵中举,柔声细语,怕就效果不显。

    而她们也是靠自己的努力与奋斗达到的地位,男庄民见到她们,也是心服口服。

    杨河若有所思,逃难几个月来,特别到新安庄后,麾下很多人都锻炼出来了,因为他实行的其实是一种工业体系的制度。

    在这种制度力量的熏陶下,很多人若是外放,大多可以成为管理的好手。

    就算他们还有短板,比如孙招弟的短板就是识字少,但相比外间松散的农业管理体系,还是强太多了。

    杨河想着,最后微微一笑,马鞭凌空抽了一声脆响,踏着泥泞的道路,就往新安庄奔去。

    陈仇敖等人都是跟上,蹄声杂沓,踏得泥水飞溅。

    所过之处,路上行人皆以喜悦而又敬畏的目光看着,看杨相公一行远去。

    难民营这边,仍然喧腾,外间弓兵们按刀携弓,虎视眈眈看着,而难民们在旗号引领下,有条不紊进入各区。

    然后等待安置,迎来他们的新生活。

    高高的杨字大旗飘着,每区都有一杆,象征杨河在这一片的权力与威严。

    也似乎在这杆大旗的笼罩下,他治下的百姓会迎来被庇护的安定生活。

    还有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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