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小道走过一片麦田,一条小河就出现在宋甘来的眼前。
他急走几步,来到河水边,放下自己的农具,舒服的洗了洗手脚,这河水清澈,水量也多,却是今年还好,不会若往年一样大旱,所以庄稼长势还过得去。
沿着河岸边有麦田,一片一片,看形势,估计下个月中,各田地间的小麦,就可以全面收割了。
这些麦田中,也有二十几亩是宋甘来的田地,然看着自家的田地,宋甘来却总高兴不起来,甚至眼中闪过丝丝的愤恨。
“这些土匪毛贼,怎么就不绝呢?甚至村里那些匪胚子,连自己的乡邻也下手,真真是丧尽天良!”
宋甘来却是这附近凤山村的人,河水从凤凰山下蜿蜒流过,西南注入不老河,凤山村就依山临河,顺着山水边修建。一个不大的,约只有百多户人家的小村寨。
宋甘来就是村里农户,有时也会干点樵夫的活,砍一些柴草,挑到二十多里外的泇口集去贩卖。
他年三十多岁了,一年年就是这样下来,然最近总感觉越来越活不下去。
苛捐杂税不说,皇粮国税总要交的,交不起就抛荒逃亡,总勉强有个借口。
然土匪也来征税算怎么回事?
本地土匪实在太多了。
淮北这一片,从徐州到邳州,又到淮安等地,自黄河“夺泗入淮”后,就水患频发,天灾人祸不断,也养成当地民众好气斗勇的性格,特别盗贼多如牛毛,土匪满地满村都是。
土匪多到什么程度?
几乎每个村,每个寨,都有职业做土匪,或是兼职做土匪的人。
明清就有传教士说:“徐州这些地方的土匪太多,实在太多了,很少没有土匪的村庄,当土匪就像做其他生计一样。在一些家庭,土匪这个职业是代代相传。有的人一生下来就是土匪,全村人都知道这个,但没有人去议论他。”
民国有报道记载:“年来徐州等乡村土匪绑票之风甚炽,稍具资材者,多避居城内。而每出巨案,无一破获者。”
几百年如此,做土匪成了职业,绑票勒索,抢掠乡民,无恶不作。
人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但淮北这边的土匪发展到后面,专吃窝边草。
很多村匪就专门勾结外匪抢掠村民,甚至族人。村中有谁稍有资财的,就被一双双恶狼似的眼睛盯上。绑票勒索还算好的,一般都是直接灭门,人杀光,财抢光,然后一把火烧光。
土匪们为了利益,越来越六亲不认,越来越丧心病狂,凤山村虽小,但发生的惨案一样不少。就在今年除夕夜,就有村匪勾引土匪,将一富户灭门。
宋甘来有一邻居,因为养了三十多只羊,被土匪认为其有财,半夜摸入村将他灭门。
今年三月,村中一包户被其族弟勾结土匪,满门十几口被杀光,吓得另一包户举家逃入州城,再也不敢回来。
宋甘来等人心惊的同时,村寨没了包户,以后也要自己去面对如狼似虎的税吏们,想想就心头恐惧。
包户却是现在大明各地与税吏打交道的人员,明早期赋税由各地的粮长负责,“一条鞭法”后,税粮折银。百姓们为避免麻烦,应付公差,多推举各地有力人士代交包揽。
这就是各地的包揽户,多半是士绅小地主什么,或者一些地方的豪强青皮,只要能在县里州里说上话,一般都可以成为包揽户。
包揽户当然会上下勾结,获取自己的好处,不过百姓们也可以跟他们讲讲价钱,如县太爷或县丞典史老爷认为今年的“私费”少了,要提高耗米的比例。
或是税吏官差认为油水少了,要多加什么名目,包户们也可以跟他们讨价还价。
然后百姓们又跟包户来讨价还价。
总有个可以说话的人,毕竟乡下老百姓,哪知道县里州里的门道?
但现在一个包户死了,一个吓得跑了,他们包揽村中赋税代交,虽可获得一些好处,但总得有命享受不是?他们一跑,就要百姓们去面对城里如狼似虎的老爷们。
这不单是凤山村,还是周边村寨的普遍情况。
强健者,有财者,纷纷逃入城中,残留乡村多是老弱贫病的人。或是纷纷结寨自保,大族大姓,都筑起土围子,高墙深寨,很多时候武力比一般的县城州城还强。
然后土匪抢不进去那些大地主,大豪强的寨子,就变本加厉对一些贫弱的小村寨下手,动不动连百姓们的鸡鸭牛羊,或是留着过年的一点杂粮也抢走。
现在更收起囊助费税来了。
这是好听的说法,事实就是勒索,还是挨家挨户的勒索。
三月青山残贼马队南下,抢掠之后,对邳州大多村寨发了通告,要他们囊助粮饷,甚至细致到某某户多少银两粮米,某某户多少银两粮米。并限期七月前结清,否则就会杀得个鸡犬不留。
宋甘来一家,也被摊派了不小的数字。
按这样的勒索费用,他交了囊助税费,又交了州里的田赋役银,恐怕家里又一顿饱饭都吃不上了。
——没了包户,交赋税时额外费用还不知会多多少。
有钱就被盯上,也没人愿意出头做这个包户,也没有这个能力。那两个包户,算是凤山村仅有的士绅,祖上出过秀才。他们一死一逃,凤山村不再有可以跟州里说上话的人。
看着眼前的麦田,宋甘来心下恨极,灾年吃不饱穿不暖,难道丰年也一样要啃树皮吃草根?
家里的几个小子,多希望能吃一顿白米饭,吃几个白面馒头啊。
宋甘来更恨村里做土匪的那些畜生,人说落草为寇有时是无奈,他们不是,他们祖祖辈辈就是干这一行的,几百年家里男人女人都是贼胚,生下孩子也是小贼胚。
平日残害乡邻就不说了,没有这些人为虎作伥,内外勾结,青山残贼又如何能对各村各户的情况这么了解?
怀着怨恨又茫然的心思,宋甘来收拾农具,又走回自己的田地旁,却越看越苦,庄稼长得再好,里面也没有一斗米会是自己的。
他在河边走,遇到一些村民,同样都是愁眉苦脸,相互说着掏心窝的感慨话:“这年头只要能过上安稳日子,要俺一天能吃上一顿饭也甘心!”
这却是奢望,北岸情况,大股流寇少,然小盗如毛,杆子如云,各样水旱灾一样频繁,百姓日子同样极为艰难。
现在又有青山残贼的压迫。
“听说有士绅到州城去鸣冤,告诉州尊老爷土匪的事,不知官兵会不会来剿一剿?”
有村民怀着希望。
去年邳州卫指挥使“遇匪”后,官兵曾打击过一次,让各地情况好了不少,虽然不久后又故态复萌。
但另一村民又是摇头:“现在流匪精明了,不再骚扰河道,护漕的官兵就对他们不再理会。地方的事,仅仅是州里的事。而且卫所现在还在运粮,那些民壮下乡,不被土匪反剿就不错了。”
又有村民道:“要不,我们去求附近的大寨子,就算田地挂上去也认了。”
但他的话被另一村民反驳:“他们才懒得管这些事,现在不是太平盛世,田地不值钱。你看到处都是抛荒的田地,也不见有人要。就算很多大寨子,田地稍稍离远一些,一样抛荒不耕,怕遇匪绑票。”
众人沉默,现在这世道,富人怕抢劫,穷人怕挨饿又怕抢劫,穷富皆过得提心吊胆。
宋甘来也是苦着脸沉默,满脸的皱褶挤在一起。
他今年三十五岁,已经老得跟五十岁一样。
他听众人的话,似乎各条路都不行,唯一道路就是等死,被抛弃,被遗忘。
“不过……”一村民说道,“倒有一条路,我们可以抛荒去新安庄,那边决对太平,听说很多八义集的乡民,都纷纷逃那边去了。”
众人精神一振,杨河大人的名声,就算远在偏僻的凤山村,众人也是听闻的。
先后剿灭焦山匪人,剿灭铜山匪人,更两次对战流寇大捷,就算在邳州很多偏远的乡村,一样是如雷贯耳。
况且凤山村离新安庄也不是很远。
众人就听说了,就算那杨大人过黄河去打仗的时候,有土匪绑票他治下的乡民。然他正编乡勇虽然不在,但维持治安的弓兵在。仅仅出动五十人,那些土匪聚集的整个匪寨就被杀个鸡犬不留。
人头挂在周边最后都臭成骷髅骨了,以后也没有任何的土匪敢打他们那边的主意。
确实新安庄一片决对的安全,没有任何的土匪敢存在。
不过随后很多人目光黯然下来,不是谁都愿离开自己的家乡与田地的,特别眼下庄稼就要收获的时候。
宋甘来也是内中一员,他在凤山村半辈子了,实在舍不得将田地抛荒离开。
不过最后一个村民的话引起宋甘来注意。
“听说了吗?杨大人很快要任邳州练总了。听说他老人家最恨土匪流寇,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杀光杀绝当地的土匪毛贼,如果他到邳州来就好了。”
他的话引起众村民的兴奋,众人纷纷说着自己听来的话。
“俺也听说了,那杨大人似乎逃难途中家人被匪贼害了,所以格外痛恨贼匪,每到一地,就杀光一地的土匪。”
“是的,似乎他到睢宁去,连城内的青皮,还有一半的公差都被他杀了。”
“希望杨大人快些来邳州,也杀光我们这些地方的土匪。”
“对,最近就有一些土匪聚在我们村子里,我们村都成贼窝了,这些杀千刀的……”
宋甘来听着众乡梓兴奋说着话,眼中不由现出神采,心中涌起了希望。
……
蹄声杂沓,一行人马顺着蜿蜒的道路行走着。
新安庄北上,沿途有白山社,焦山庄,黄山社等地,现在这些地方都陷入繁忙,种田耕地,修筑道路,就尽是一队队的工人们。
现在的碎石头路,已经修到了白马河边上,这边有哨所,而过了白马河,就出了睢宁地界,进入邳州治下。
或者西边不远,是徐州的地界。
沿途所见,非常繁忙,杨河的种田耕地,进入紧锣密鼓阶段。
但也非常太平,妇女小孩,都可以放心大胆的在路上走着。
还有一些村寨乡民在田间忙着,看各地麦苗长势,下个月也可以收获了。
太平安定的景象,总是让人赏心悦目,钱三娘一行人,脸上都不由露出笑容。
此时她们一行十二人,她、李如婉、万叔、谭哥儿、“八哥”等骑兵队的镖师骑兵十人,还有哨探队的裴珀川与凌战云汇合出哨,共十二人。
众人都骑战马,因为出哨不是一天两天,除各人战马外,还有一些备马与驮运辎重的骡子,十二人,共二十匹马。
此时众人骑在马上,个个灰毡斗篷,镶铁棉甲,又有马褡子,各种武器也具备。如钱三娘除了强弓重剑旁牌,马鞍前方左右皮套,还插着两杆的骑用翼虎铳,同时马鞍右前方并列着火箭使用的一体囊。
然后她腰间又有两杆的三眼燧发手铳,可谓武装到牙齿。
放眼李如婉等人都是如此,有火箭,有手铳,有骑用翼虎铳,有人的马褡子内,甚至装入了不少沉重的万人敌。
不过各人都取消了马弓,骑射困难不说,有马上火箭,已经不需要马弓。
况且有效射程只一二十步、杀伤力又小的马弓,也早被各人的手铳所代替。
不过步弓还是需要的,很多情况需要在马下射箭,众人皆是弓箭一体囊,背在身后。
精骑十二人北上,主要是钱三娘领队,不过很多事情也要与裴珀川、凌战云商议,毕竟这二人也是哨探队的副队长。
很快众人从浮桥过白马河,出睢宁界,进入邳州地界。
这里也不再是杨河的治下地盘,然后所见就与早前大相径庭,荒凉与不安全的感觉涌上心头。极目榛荒,人丁稀少。良田很多,就是没人敢种。草深数尺,淹没蹄下小道。
所经村寨,或大或小,都流露出一种枯败的味道。
特别百姓如惊弓之鸟,仅耕种近寨边的一些田地。
看他们都非常谨慎,东张西望,似乎一有什么动静,就打算飞奔着回庄。
四周茫然寂静,大多时不见人迹,钱三娘等人东北上,却是打算在泇口集附近的村寨问问匪迹。
三月时,山青残贼曾骚扰过那集寨与附近的地方,在那周边问问,应该可以知道一些青山残贼的消息。
此行钱三娘等人也任务艰巨,却是要找到那些残匪的老窝,甚至可能会进入山东地界哨探。
不患贼聚,只患贼散,要剿灭土匪流寇,最重要的是,就是要找到他们的老窝。
午时钱三娘等人稍稍歇息,用了一些干粮,然后继续北上。
未时,一行人渡过不老河,就见前方一条小河流来,顺河边一些麦田。
然后离河不远一个小寨子,矮矮的围墙,寨的北面还有一座山。
钱三娘驻马,看了这个小村寨一阵,她打算找一些乡民问问,毕竟此处东去泇口集不过二十多里。当地的居民,或多或少,应该知道一些青山残贼的消息。
她看过去,麦地中一些乡民在忙碌,看到她们一行,都随时拨腿要跑的样子。
但也有一个男人站在河边,看着她们,面露迟疑。
她就叫他道:“那个汉子,你过来。”
看他仍有些犹豫,钱三娘的手伸入马褡子,掏出一物,扔了过去。
却是一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