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拜见圣上、皇后。”裴清华盈盈下拜,只是还没有拜下就被小舞搀扶起来。她这些天,天天都会来朝天殿观看邺城全景,只是料不到撞到了杨侗和小舞温馨相依的一幕。
“皇嫂不必如此,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见外!”小舞目光落在裴清华身上,复杂、怜悯的光芒一闪而过。
裴清华颈间围着一条雪白的狐裘,娇美如花俏脸一片惨淡,被冻得发紫的菱唇毫无血色。身上宫装被冷风吹得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的腰肢、刀削一般的肩头,瘦弱得像一株迎寒盛放的白梅。
她果真如姐妹们之所料,每天都来看四个孩子,但是她们发现并没想象中那般有什么诡计。
还有就是宫女回报说,裴清华回去以后,都在默默流泪,短短不到半个月,就如一颗遇到秋风的小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
这一刻,杨侗脑海里翻江倒海,有一种将之呵护在怀的感觉,他心知这又是以前那个残念在作怪,只是裴清华有别的情绪也就算了,为何还要哀求,哀求什么?
或许该和她好生一谈吧。
“是不是有话要说?直说吧!”杨侗长长一叹
“臣妾、臣妾不知该怎么说。”裴清华声音娇脆清越,煞是好听,却带着一丝颤抖,不知是害怕还是冻的……
“你们好生聊聊!”小舞笑着离开。
杨侗瞧见裴清华一双嘴唇都冻得发青,整个人在寒风中簌簌发抖,叹息一声,将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给她披在身上,又将丝绦系紧。杨侗的手在她颈上系着丝绦,裴清华脸蛋不禁有些发起烧来。
一串串晶莹的泪珠从眼眶中滚落,重重跌落在地上,如她的心房般碎成无数片。
她心中承受太多委屈,有着太多痛楚,同样也有太多无奈!
看着他那些能够自由出入他寝宫同他朝夕相处的女子,欣喜和羡慕交杂在心中。
她知道,他长大了;
她也知道,他有了深爱的女子!
她高兴,并痛苦着。
每一次看到他,她只敢贪婪飞快瞟上一眼,然后快速的收回自己的眼神,担心自己每多看一眼,心中的坚持就会削弱一分,就会忍不住留下眼泪,会让旁人发现异状而给他带来困扰。
每当登上朝天殿,遥望着灯火通明的邺城,裴清华感觉自己就是这繁华邺城中那一个寂寞流浪人。
她也一直以为自己可以放下,只是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强。
他只需一句话,一个温柔细小的动作,就能击穿自己看似坚不可摧实则不堪一击的伪装。
“裴氏!”裴清华双手握着披风之角,死死的咬着嘴唇,直至咬出血来,秀美眼眸里泪水涟涟,强忍着不流出来:“裴氏他们想陷害圣上……”
杨侗问道:“裴氏与我有仇,对敌人无所不用其极,这也无可厚非。”
裴清华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我不知道他们要怎么陷害圣上,可我感觉他们会拿我作文章。”
说到了这里,她痴痴的看着杨侗,仿佛要将这个人深深的印在心头一般,垂首道:“我不想害你,我早就想说的……”裴清华心里一阵悲凉,泪珠儿一串一串的流下来,她倏地笑了,嘴角凄婉笑容带着几分圣洁气息,啜泣道:“可是、可是裴世清抢走了我的女儿。”
杨侗心中巨震,接着莫名一疼。若被无形大手揪住了一般,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张了张嘴,杨侗无言以对,好半晌才苦涩的问道:“我的?”
听到杨侗的话,裴清华没有直接回答,大颗大颗的眼泪再次从美眸中涌出。
果然。
杨侗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女儿叫杨袭芳,过了年就四岁了,她和蕙儿、婉儿一样可爱,请你务必救救女儿。圣上,孩子是无辜的,错的是她的母亲,我求你善待她…我下辈子一定做牛做马报答…”
话说开了,裴清华美眸中刚刚升起光芒逐渐黯淡下来,终至寂灭。下一刻,瘦弱身子像一只奔跑小鹿,径直奔向护栏,双手一撑,头上脚下的跃了出去。
裴清华快,陡然清醒的杨侗更快,电闪之间已经捉住了她的一只脚。
“砰”的一声闷响,却是她的额头碰到上外面的围栏……
杨侗满头大汗的将她拉了上来,饶是他胆大异常,但此时也觉得手足发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裴清华软软的倒在杨侗怀里,染满鲜血的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笑意……
当她决定说出秘密时,早萌死志。
都说彩虹总在风雨后,可彩虹前的狂风骤雨,能有几人抵得住、挨得过?
裴清华不想挨了。
挨过又如何?还能回到过去?
死了一了百了,自己终是解脱了……
她相信自己所爱的男人,一定可以救回女儿,女儿一定会快快乐乐的长大。
远处的小舞整个人都傻掉了。
这个自己一直戒备的弱质纤纤女子,居然以一种最为暴烈的方式,向自己心爱的人表达了她的情、她的爱、她的悲、她的苦…不管现在,她的灵魂始终纯洁无瑕…
雪花纷飞。
万簌俱寂。
红的血、白的雪,似一幅绝美的画卷,裴清华充盈了一种哀怨凄美的气质,美得惊魂动魄、美得让人心碎。
回过神来的杨侗探了一下,苦笑着向跑过来的小舞道:“还有气儿…没死!”
“人死了你才高兴是吧?真是没良心的臭男人。”小舞那一双明媚的大眼睛仿佛会说话似的,眼波流转,居然闪烁着不屑、愤怒、鄙视的神色。
“我怎么没良心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做的好事,我怎么知道。”小舞抬起小脚,就在杨侗身上猛踹了一顿。
杨侗大怒:“你干什么?简直岂有此理,连皇帝也敢踹?”
小舞踢了几脚,气呼呼道:“就踹…你个没良心的臭男人。她为什么要跳楼?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
“她为我生过一个女儿,快四岁了…我都不知她是怎么藏的…”
“孩子呢?”
“被裴世清抢走了。她不想让我为难,恐怕早存死志了,唯独希望我救出孩子……”
“……”女人都是感性的,听了杨侗的话,身为母亲的小舞只感灵魂触动,她手掩住了红唇,美眸颤抖起来,迷雾一般的水泽弥漫在双眸中。
眼圈刹那间变红。
如果换成自己,如果是自己的蕙儿、峥儿被人抢走,恐怕也会如此吧。
她一把抢过杨侗怀里的裴清华,转身就走。
。。。。。。。。。。。
过了半个时辰,一家人聚了朝晖殿。
全殿一片死寂。
杨侗眉睫低敛、面红耳赤的坐在主位,盗嫂之言若是传出,绝对是皇室最大的丑闻,杨侗不仅仅盗了,而且还是以前就盗了,还把女儿都弄了出来。
杨侗心中惴惴不安,悄悄眯眼打量一下,顿时心死如灰。
除了四个老婆在侧,连两宫太皇后、两宫太后也在,全都没有离开的念头,对面的四个老婆均用不屑、恼怒的眼神看着。这让杨侗如坐针毡。
“侗儿,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就面对现实吧。”一家之首的萧后狠狠的瞪了杨侗一眼。
“呵呵呵……”杨侗干笑,不知该如何开口
“怎么?自己犯了错,现在还不好意思了?”萧后冷冷地看着杨侗,脸面她也不好意思,可抛开皇室这一层面纱,家中以她为大,只能出面解决这个破烂事,强打精神开口训斥:“你打算怎么解决。”
杨侗又是尴尬一笑。
“说话呀。”萧后不依不饶,脸色冰寒。
“算我错了。”杨侗耷拉着脑袋,黑黑的脸满是不甘之色,这关老子屁事啊。
该死的家伙死都死了,居然还给自己留下这么一个大麻烦……
一个裴清华也就罢了,可以不认账,但,居然特么的还有一个便宜女儿。
要命的是,居然还落到了仇人之手。
更要命的是,裴清华的老公还好端端的活着!别人的话,大不了神不知鬼不觉的一刀两断,然后把在清华抢了过来,可那是自己的亲哥……
“你哪里错了?”萧后冷声问道。
“以前不该…不该那样的。”杨侗老实回答。
“孩子都快四岁了,你的意思是吃干抹净不认账了?”
“皇祖母瞧您这话说的……我怎会不认账?”杨侗头大如斗,他也知道萧后故意找茬,实则是为自己解围。训斥自己好让老婆们心理平衡、消气。毕竟这事太荒唐了一些。
萧后缓缓摇头:“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皇祖母说得对,太不像话了、太荒唐,太不是人了。”杨侗连忙自己唾弃自己。再看了眼诸女,发现长辈们都在忍笑。四个老婆除了小舞脸色温怒之外,其他女孩并没责怪的意思。胆子也不由得壮大了些,轻咳一声道:“我认了就是了,大不了我负责…”
“负责?”萧后不禁气笑了,“你怎么负责?清华是什么身份,她跟你什么关系?你们是叔嫂呀。”
“这个也不能全怪我,是吧?”
“你是的意思是清华勾引你了。”
“我不是这意思。”杨侗苦笑道:“我是说孩子都好几岁了,这说明……”
“说明什么?”萧后继续生气,一步步的往下引。
“说明那时候男未婚、女未嫁,说明我和裴清华的关系不像现在这样复杂,那时候都以为长辈们会将彼此撮合在一起,可哪料到她最后嫁给了大哥啊…”这个责任,杨侗只能往死人身上推,事实也是死人们坏掉的姻缘。
杨侗不把自己的脸皮当脸了,索性说道:“之后我在东都,她在江都…好几年都没见面了。如果我对她心怀不轨,肯定不会只让王世充把大哥送还回来。如不是李密要将她许配给王玄琼,我都忘了皇家还有这一个人。我现在每天要处理的军政一大堆,还要防御别人打过来,还要思考怎么一统天下……每天忙得连饭都吃不好,这个你们也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哪有时间想以前的破烂事啊。”
“那你打算怎么办?准备让她假死吗?”小舞不屑的说道,“圣上乃是天下之主,大隋的皇帝,若是传扬出来,天下人怎么看你,百姓又怎么看待皇家?”
“那是以前年少无知犯下的错,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也改变不了什么。关键是那可怜的孩子,无论如何都要救回来。”
“对外就说是某个宫女生的,裴氏图谋用这孩子来对付我,所以隐瞒不说。等孩子回来,就寄养在裴清华名下,反正她也没有孩子,这样也合乎情理,而孩子照样有爹有娘,时间一长,谁还会关注此事?至于裴清华,继续当她的王妃好了。”这是杨侗的心里话,既然接受了杨侗这个身份,也只能扛下他的错。
“你……”萧后面色微微一变,这种事情在世家大族中,也是很正常的,而且杨侗说得也没错,这是发生在男女都未婚嫁的时候,跟很多人、很多世家大族的破事比起来,纯洁得不得了,“你没想过让清华假死,入宫?”
“这倒没有。”
“你就没想过清华,她默默地的为你生了个孩子,最后还宁死也不想让你为难,难道你就没有感动么?”
听到萧后这话,小舞她们都投到了鄙夷的目光。
这让杨侗感觉自己是个渣男。
萧后叹息道:“侗儿,我感觉你近来变得很大。”
“请皇祖母明示。”杨侗连忙道。
萧后道:“你登基为帝以后,似乎少了锐意进取的锐气,过于爱惜羽毛。其实名声不是在意就能得到的,而是在于你做了什么。如果天下百姓拥护你,你就是好皇帝,个人的一些小节都不足道。如果百姓唾弃,你再维护自己的名声,最终也是落得昏君之名。总之,名声无形无实,好名声不能给你富甲一方,恶名也不会少去什么,但是当你刻意去在乎它的时候,就会成为你前进的牵绊,于己无利、于国无利。”
“侗儿,其实你即使纳了清华,世人说了且能如何?这世道本就强者为王胜者为王。这是谁也不可能改变的。若你击败了所有诸侯,他们就是贼;若是你败了,你的命运也是如此,他们会用如种脏水往你身上泼……既如此,你又何必让关心你、喜欢你的人难过呢?何况倓儿已经出家了……”
“……”杨侗干脆不说话了。
萧后的意思很明显,让她把裴清华收了。
“不就是一个女人嘛?”小舞委委屈屈的表态道:“夫君你就算不为皇,清华姐着想,可也应该为那个可怜的孩子着想……总不能让那孩子当私生女吧。”都是当母亲的,她能够体会到裴清华的痛苦。
小舞这句话深深的刺中了杨侗的要害,他又想起自己前世的童年,同样没有父亲,他不知道自己父亲的疼爱是什么样子,假若自己不接受裴清华,那个孩子有父母跟没有父亲又有什么区别?
裴清华这些年躲躲藏藏怀着孩子、带着孩子,个中辛苦杨侗能够想象得到。如果不让那孩子知道身边最疼爱她的人,其实就是她的母亲,对裴清华这个伟大的母亲又是何其残忍?